俞可平:我不想再談政治,我就想仰望星空做學問

3年之後,中國「十七大後最耀眼的政治學者」再訪香港,卻不想再談現實政治。
大陸

三年了,中國政治學者俞可平再次來到香港。

2013年4月27日,時任中共中央編譯局副局長的俞可平,在香港中文大學演講,主題是「中國大陸民主治理的路徑與方向」。引介他上台的是香港社會學者陳健民。與他同台演講的,是中國當代最有影響力的歷史學者之一秦暉。

當時,陳健民已參與發起了香港致力於爭取普選的「和平佔中」運動,2014年秋天,他站在了雨傘運動最前線。2015年,俞可平辭去已擔任14年的中共中央編譯局副局長職務,返回母校北京大學,擔任新組建的政治學研究中心主任,兼任政府管理學院院長。

2016年12月19日,俞可平受全國政協副主席、首任香港特首董建華的團結香港基金之邀,再次訪港。這次,他在灣仔會展中心面向上千聽眾演講的主題是:「中國大陸如何治理」。與他同台演講的,是兩位海歸學者:有「中國夢倡導者」之稱的評論家張旭東,和自稱「週一到五做投資、週六日研究中共」的觀察者網創辦人李世默。

與三年前相比,俞可平的講題中少了「民主」兩個字。而此時,距離讓他一炮而紅的那篇文章——2006年12月28日人民網刊登的《俞可平:民主是個好東西》,就快整整10年了。

仍然有很多人問他民主,問中國的政治改革,他這樣總結:「我到哪兒他們都希望我講中國的政治改革,我這麼多年已經不想講了,我回到北大以後呢,我就想仰望星空,做天上的學問。」

今天還堅持民主是個好東西嗎?「那肯定的」

1988年從北京大學獲得政治學博士學位後不久,俞可平加入中共中央編譯局,在那裏工作了27年,從當代研究所所長,到創辦「比較政治與經濟研究中心」並兼任主任,再到2001年成為副局長。

中共中央編譯局是中共意識形態進出口的樞紐,主要任務是編譯研究馬克思主義經典,翻譯中國黨和國家重要文獻和領導人著作,研究馬克思主義在當代的發展等。不過,俞可平不是開口政治口號、閉口領袖語錄的政治官員,在「學者型官員」和「帶官銜學者」之間,他更接近後者。

在中央編譯局時,俞可平到過美國杜克大學擔任訪問教授、到德國柏林自由大學擔任客座教授、由中組部選派到哈佛大學肯尼迪學院任「新世界高級研究員」,並獲得了德國杜伊斯堡-埃森大學授予名譽博士學位。在港大演講時,他還展示了一張在哈佛時,與「佔領校園」的學生對話的照片,對這種在當下的大陸和香港都有點敏感的抗議行為態度輕鬆:「老師學生沒受多大影響,最受影響的可能是我們中國的遊客,因為校園關閉了,他們沒辦法進去拍照了。」

在體制內,他持續地進行中國政治改革研究,提出「增量民主」——以「深化黨內民主和推進基層民主」突破中國政治體制改革。他也是中國最早倡導公民社會研究的學者之一,提出「動態穩定」——政府應由「堵」變「疏」,轉變對公民社會的態度,鼓勵公民與政府溝通、妥協、合作,最終實現善治。

如今不再談中國政治、現實問題,是因為失望嗎?「不是,」俞可平對端傳媒記者說,「我這麼多年做政治研究,28年,但我自己的興趣,我就喜歡做學問,喜歡想問題,我天生是個老師。」

2006年,作為中央編譯局副局長的俞可平發表《民主是個好東西》,作為同名訪談錄的序言,叫海內外的中國關注者眼前一亮。美國杜克大學政治系教授史天健當時曾評價:「代表了黨內對民主的態度產生重大變化。」史天健曾研究1978年到2006年《人民日報》上「民主」的出現頻率,一開始「民主」也分「姓資」和「姓社」,到2002年胡錦濤擔任中共總書記之後,中共開始承認「民主是追求的目標」。史天健認為,「從原來羞羞答答,到現在說是好東西,這是一個飛躍。」

這篇文章也讓俞可平承載了社會上對政治改革、民主進步的許多希望。同一個時期,中國人大宣佈香港可在2017年、2020年實現特首、立法會普選,在對外釋放的積極政治改革信號中,2007年,《南方週末》稱俞可平為中共十七大之後中國「最耀眼的政治學者」。2010年,《中國新聞週刊》評他為1999到2009年「十年影響力人物」,稱他為「民主的思想推手」。

如今不再談中國政治、現實問題,是因為失望嗎?「不是,」俞可平對端傳媒記者說,「我這麼多年做政治研究,28年,但我自己的興趣,我就喜歡做學問,喜歡想問題,我天生是個老師。」

到今天還堅持認為民主是個好東西嗎?「那肯定的,」俞可平哈哈笑起來。

中國距離這個好東西還有多遠?「具體的我就不談了,你可以看我的書。」

三年兩場中國治理演講的變與不變

俞可平不僅曾經談現實、研究現實,還曾經親力親為,推動現實改革。

2000年,俞可平創建的中央編譯局比較政治與經濟研究中心,與中央黨校世界政黨比較研究中心、北京大學中國政府創新研究中心,聯合創立了「中國地方政府創新獎」,兩年一屆,每屆評選10個優勝獎,鼓勵黨政機關改革創新,推進治理。

從2000年到2012年,六屆「中國地方政府創新獎」一共收到了1756個自願申報項目。它們為俞可平的治理研究提供了大量現實案例。

2013年,在香港中文大學,俞可平向聽眾介紹了吉林省梨樹縣的村民「海選」、湖北省廣水市的「兩票制」、貴陽市人大的旁聽制、天津市南開區的「超時默許」審批制度、江蘇南京下關的「政務超市」……他說中國政府治理改革最大的數據庫就在他手上。

3年之後,俞可平在香港會展中心再次向聽眾展示中國治理改革成就時,用的案例和3年前幾乎一模一樣,PPT頁面上連照片都沒有變。但案例不變的兩場演講中,變化很微妙地展開。

原本排在第四的「試圖將選舉與推舉結合」消失不見了,增加了「以點帶面的治理改革策略」。「人治到法治」,在3年之後,變成了「從嚴治黨」。

3年前,俞可平演講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剖析中國政制和治理的弊病上:「讓官員審批一個東西,他們要煙酒研究,不是研究研究,是『煙酒研究』」,「公共權力沒有制度,第一把手權力太大,薄熙來你說怎麼制約他啊」,「公眾參與渠道不夠暢通,很多這兩年有影響的事件都是網上先產生的,很重要的原因是合法的參與渠道不暢通」。

「國家利益部門化、部門利益個人化、個人利益合法化」,「腐敗當然很惡劣很可怕,我更擔心的是特權,特權是合法的、不受追究的、制度性的」。

「現代社會的穩定不等於老百姓不能開口表達不同意見,靜態穩定、傳統穩定是以堵為主的,不讓你講,再不行把你抓起來,這種控制現在已經不行了,現在一定要動態穩定,以疏為主,這本來是中華文明的智慧,你說出來,合理的我改,不合理的,你得聽我的,你違法了按照法律處理,政府違法了你可以告」;「行政成本過高、效率低下,首先一個是維穩,兩會期間多少人進京?兩會代表,上訪的也去了,截訪的也去了,當地領導要去慰問截訪的,四批人」。

「動不動就批示,總書記、總理批示不批示,後果不一樣」,「黨也是權力機構,而且是核心權力機構,政府也是權力機關,關係不協調」,「對政府的信任和社會信任度我很擔心,有些地方有些部門已經陷入信任陷阱,做得再好也不相信你了」……

3年之後,俞可平一開場便說,外部對中國政治改革有沒有進步的判斷,主要是評價標準不同,用西方的一套——多黨競爭、最高領袖普選產生、三權分立——中國確實沒有變化,但中國不能照搬西方的標準,中國要「維護基本政治框架不變,國家治理重大改革」,實現「國家治理現代化」。之後他詳細介紹了中國以中共中央為核心,人大、政協、國務院、軍委拱衞四方的領導體制,列舉政府改革、行政改革、公共服務改革、社會治理改革所取得的成就,所舉案例都在「中國地方政府創新獎」中取得優勝,但無一誕生於2012年中共十八大之後。

3年前,俞可平列出了中國特色治理模式的6個特點,3年之後,這6個特點,排第一的從「路徑依賴、增量改革」,變成了原本排第二的「黨組織為主導的多元組織結構」,原本排在第四的「試圖將選舉與推舉結合」消失不見了,增加了「以點帶面的治理改革策略」。

3年前,俞可平對中國治理變革趨勢判斷中,其中一條,從「人治到法治」,在3年之後,變成了「從嚴治黨」。

俞可平一手成立的「中國地方政府創新獎」也變了。2000年第一屆評選收到了320個自願申報項目,之後兩年有所減少,2008年明顯增加,到2010年達到高峰368個,之後2012、2014和2016年三屆,分別收到的自願申報項目是213個、132個、119個,涉及民主選舉、民主決策、民主監督等的政治改革類優勝獎項目,本就稀疏,趨勢也是越來越少。

「中國地方政府創新獎」16年,自願申報項目越來越少。
「中國地方政府創新獎」16年,自願申報項目越來越少。

「領導不聽沒關係,我主要講給我的學生聽」

離開灣仔會展中心的俞可平,到香港大學做了一場小範圍的、更學術性的演講,主題是「全球民粹主義的興起」。

他談到大陸有人不願將populism翻譯成民粹主義,怕顯得負面,認為應該翻譯成平民主義:「在大陸翻譯是非常有講究的。Universal value,普遍價值是正面的,普世價值就要批判了,普適價值也要批判。Civil society,市民社會,負面的,公民社會,積極的,民間社會,中性的。Idealist,如果我跟你關係比較好,說你是理想主義者,如果我對你不太喜歡,就說你是唯心主義者,唯心主義在大陸是非常意識形態的用語,其實唯心主義英文也不叫idealist。」

「(研究)我會公開發表,哪個領導願意看、願意接受,他就聽,他要不聽,OK沒關係,我主要現在講給我的學生聽」

他曾在08年的訪談中對記者說「我上網可能比你們還多,我會關注網上的觀點」,現在對網絡輿情還是順手拈來:「中國網絡上的民粹主義已經非常明顯,舉一個例子,只要抓一個官員,老百姓肯定說好,仇官嘛,關鍵是這兩年官員自殺率特別高,成為自殺率最高的群體之一……官員要死了,消息一登出來,網民評論兩句話,第一句,死得好,第二句,查一查有什麼問題……富人也是這樣,有些老闆在美國有些激進,就(被)罵『賣國賊』,包括演員明星……作為政治家、作為學者,要高度警醒,一定要堅定不移地走向民主和法治的道路,人類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看到除了民主和法治意外,可以克服民粹主義、超越民粹主義(的東西)。」

他還是關注公民社會和民間組織的成長:「我自己是大陸民間組織的倡導者。最後要社會越來越大,國家的權力歸社會,社會掌握更多權力……現在我們多少民間組織,官方統計數字100萬,清華大學估計300萬,我們北大估計400萬,比全世界最龐大的中國共產黨的基層組織還要多,基層黨組織大概200萬……總體來講,(政府、市場、社會)三者中政府還是過大,應當把更多職能交給市場和社會組織,但社會需要培育。」

3年之間,大陸升起了前所未見的領袖「核心」,香港爆發了前所未見的街頭佔領,「十七大後最耀眼的政治學者」告別頂級智囊團,在書齋裏迎接來年十九大的到來。

講座結束之後,他這樣說:「我長期在一個中央智庫工作,原來做的主要是對策研究,給上面的決策者提供政策參考,現在回到北大,就仰望星空,純粹學問了,我不想再談政治,也不想再提供決策建議了。」「(研究)我會公開發表,哪個領導願意看、願意接受,他就聽,他要不聽,OK沒關係,我主要現在講給我的學生聽」,「講講國家怎麼產生的,什麼是公平,什麼是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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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評論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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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孫連城

  2. 腥风血雨╮(╯_╰)╭

  3. 唉,包子那幫人,為了千秋万代做皇室而拒絕政改,然而不政改就不可能繼續發展經濟,所以嘛,呵呵,最悲觀的結果是,以後中共的合法性來源將不是經濟發展+走在民主改革的路上,而是專制本身+馬列毛意識形態+窮兵竭武對外擴張,這種實質會被包裝在「專制和民主沒有誰好誰壞」+「民主國家也水深火熱」+「軍國主義和大國沙文主義思想」等謊話連篇的宣傳話語中。這將意味着中華民族這個民族在現代化上的又一次失敗,第一次失敗是赤化,導致不僅錯過二戰後的經濟發展潮,精神文明又成了一片癈墟。
    我儘量去掉了叙述時的感情色彩,但其實字裡行間中在泣血。未來是由現在的每個人一起書寫的,該怎麼做才能讓情況不像最悲觀的方向發展呢?真的希望中國有一天政通人和,黄河像從未受過傷一样流淌。

  4. 原來現在是”承平”時代….因為反對民粹,所以寧願維持專制,二選一的神邏輯

  5. 这样的你们都骂,你们是没读出他的无奈吗?讲真,你看看他后面演讲的题目是什么。我本来也是对中国民主心有期许。然而,近年以来民粹主义兴起,看得我都心惊。英美都不得幸免。遑论新兴民主国家。这点忧虑没有,是承平日久想换换花样?

  6. 说得难听点,不过是条“狗”,在这种政治环境下,我们都有可能是条“狗”!

  7. 本以為其人改派改理論,看到”從嚴治黨”就明白了。
    不過係變成Your Majesty的仔仔了。

  8. 加一句,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这些57年被打倒的所谓“右派”其实在49年的中国也属于典型的亲共左派了,真正的右派例如胡适傅斯年这些早跑台湾去了,反共学者当然不会待在大陆等着被清算,留下来的知识分子都是拥护中共作为执政党的,结果中共连这些在19301940年代大力支持中共反对国民党的知识分子都整。
    其实如今大陆的学者何尝不是如此。真正的反共反体制学者根本不可能在大陆立足,不是早就在国外就是后来流亡国外,现在大陆学者都是一定程度接受中共统治的改良派,平时研究或者授课也都小心翼翼不触碰红线,愿意以妥协换取在大陆推动渐进改革,但是现在包子体制连他们也不能容下了。
    历史真是惊人相似

  9. 说不定以后想仰望星空做学问都不允许了,就像反右之后想当逍遥派都没可能,非得表态不可,到文革时候就不是表态问题了,而是不够激进都不行。从章伯钧罗隆基,到老舍傅雷,再到吴晗丁玲,连曾经积极批判“右派”的或者一腔热情参加文革的人都成了批判对象,只因为还不如极左激进,不如毛和红卫兵激进。然后红卫兵也分成保守派和激进派。。。历史就是这么发展的,一步一步走向极端。希望老俞能多仰望星空几年

  10. 他哪里是民主派,他是民本派,准确说都有点四不像,儒家传统那套驭民术结合了马克思的一点学说。他在明清就是殿阁大学士,学问顺应统治阶层发展需要说话。

  11. 三年,一个人就这样从批判者变成了体制的跪舔者,盛世你国

  12. 政治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