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特朗普來了

把特朗普送進白宮的記者說,他重新定義了新聞

供職美國右翼媒體的豪利不只是一名記者,還是戰士,他的司令官不是特朗普,而是民粹、民族主義的浪潮。另一邊廂,《紐約時報》重新審視新聞的中立客觀原則,要將事實武裝起來。

端傳媒記者 馮兆音 發自華盛頓

刊登於 2016-12-21

#特朗普來了#特朗普#美國

2016年10月19日,各界媒體觀看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特朗普在第三次美國總統的辯論。
2016年10月19日,各界媒體觀看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特朗普在第三次美國總統的辯論。

記者豪利(Patrick Howley)認為自己剛打贏了一場戰爭。用他自己的話說,一場反建制、反政治階級、反政治正確、反主流媒體、反希拉莉陣營的大戰。他還是這場大戰的前線大將。豪利此前供職於被普遍認為是極右媒體、支持特朗普的Breitbart新聞網,專門跟蹤報導希拉莉競選團隊。

「不瞞你說,我對希拉莉的報導全是負面的。」豪利對端傳媒說。他讓希拉莉團隊最為頭疼的報導包括希拉莉的病情比公眾所知的更嚴重、女兒切爾西搭乘私人飛機參加清潔能源會議。任職Breitbart的一年三個月內,豪利寫了近4000篇大選報導,平均每日10篇,其中不乏流傳極廣的文章。一篇題為「希拉莉收到秘密報告,奧巴馬政府『支持』ISIS」的報導被特朗普在Twitter上轉發,得到了一萬多個讚, Facebook轉發量超過四萬。競選期間,特朗普經常引用和轉貼Breitbart的報導。

希拉莉也關注Breitbart,她曾在一場拉票活動中朗讀了Breitbar幾個出格的標題:「節育讓女人變得無魅力和瘋狂」、「你會寧願你的兒女患上女權主義還是癌症」…… 「是有些挑撥、好笑的標題,那只是一種小報風格。」 豪利對指責Breitbart種族主義、性別歧視、仇外的批評不以為然。

大選後一週,他與我在華盛頓見面。豪利沒有穿上政治線男記者的標配筆挺西裝,Polo衫的三個鈕釦都鬆開了,領口歪到了一邊。他穿着鬆垮垮的淺灰西褲,翹着二郎腿,腳上是一雙磨損嚴重的運動鞋。黑捲髮沒過了雙耳,頭上戴着勝利的軍功章—一頂寫着特朗普名字的棒球帽。我問他,在政治光譜偏左、93%選票投給了希拉莉的華盛頓街頭,這頂帽子有沒有為他招來一些白眼。「之前遇過很多,但大選之後,他們害怕了。我們贏了,反對派被鎮壓。」豪利噗地笑出聲來,擺擺手說,自己只是在開玩笑。

武裝事實

在豪利看來,主流媒體偏向希拉莉,不報導或減少報導對她不利的消息,同時對特朗普窮追猛打。Breitbart所做的,只是以牙還牙。 「人們需要知道,主流媒體只是假裝中立。」

美國大眾也對媒體的客觀中立性存疑。大選前民調顯示,55%的選民認為媒體對特朗普不公,42%的人持相反意見。民調機構Gallup在今年9月的調查發現,美國人對大眾媒體的信任度跌至新低,只有32%的人信賴媒體,在共和黨人中,這個數字僅為14%。這不僅是一個後事實(post-truth)時代,還是一個後信任(post-trust)時代。

Breitbart新聞網介紹記者豪利(Patrick Howley)加入的報導。
Breitbart新聞網介紹記者豪利(Patrick Howley)加入的報導。

人們對主流媒體失去信心,將他們認為不中立的報導歸因於自由派偏差(liberal bias),一直以此攻擊主流媒體的右翼媒體,力量壯大至前所未有的程度。

信奉中立平衡的主流媒體也在自我鬥爭:如何指出與事實不符的錯誤?舉一個極端的例子,當有人堅持「太陽是從西邊升起」時,完全忠實於平衡報導、不作主觀評判的記者就要援引「太陽是從東邊升起」的反方觀點,卻不能直接指出日出西方是個徹底的錯誤。

《紐約時報》主編巴奎(Dean Baquet)承認,猛烈抨擊媒體、發言真假夾雜的特朗普震撼了美國政治新聞業,為媒體這一自我鬥爭畫上了句點。「我認為我們現在要發聲了。我們要對他進行事實核查。如果一些事是錯的,我們要強而有力地寫出來。」

紐約大學新聞系教授、媒體評論家羅森(Jay Rosen)多年來對新聞的中立客觀性持批判態度。他把中立客觀稱為「無中生有的觀點」(view from nowhere),面對虛假與錯誤信息時,中立客觀存在界限。它要求記者摘取極端對立的觀點以顯示自己無偏向、剝奪了批判性寫作的可能,它應被「這是為什麼我們是這樣想的」(this is where we are coming from)的說理代替。新聞媒體的權威不應來自客觀中立,而應來自記者的深入調查、多方引證和縝密思考。

羅森呼應巴奎的說法,記者不該囿於客觀中立,而要有理有力地拆穿虛假、呈現事實。然而,這不意味着記者可以站隊、放大自己的政治立場。一名好記者應該抽離自己的假設和偏好。追求真相和追求權力並不一樣,這也是新聞與政治的界限。

這個觀點顯然並不能說服豪利這樣的人,傳統意義上的記者角色已不能滿足他。在豪利看來,美國在2016年總統大選時到了危急存亡之秋,是時候將新聞(journalism)和運動(activism)結合在一起了。 「客觀並不存在。」豪利認為,新聞已邁入新時代。新聞學教科書裏的客觀、中立,業已作古。

豪利流傳極廣的獨家報導《希拉莉收到秘密報告,奧巴馬政府「支持」ISIS》,引用一份政府內部報告,其中指出西方國家一向支持敘利亞反政府勢力、而基地組織伊拉克分支(ISIS的前身)是反政府勢力的一部分,從而得出奧巴馬政府「支持」ISIS的結論。「支持」被打上了雙引號。這份文件的收件人之一是國務院,報導所引用的一名保守基金會人士以此推斷,時任國務卿希拉莉的辦公室收到了這份文件。報導的標題聳動,但細細分析之下,內容中有許多值得商榷的疑點。

豪利堅稱自己沒有編造假新聞,只是故事角度選擇與主流媒體不同,曝光他們不報導的內容。更重要的是,在他心中,為Breitbart報導的意義,遠不是助特朗普一臂之力那麼簡單。

那麼,他和Breitbart是否等同於特朗普的宣傳機器?聽到「propaganda」這個詞,豪利深吸了一口氣,別過臉去,有點不耐煩。「我也寫過特朗普的負面報導。」 他舉例說,自己曾撰文批評特朗普在威斯康星州的戰術不當,在初選中輸給了克魯茲(Ted Cruz)。

戰鬥新聞

「戰爭打響了。是時候上戰場了。」豪利向端傳媒解釋他加入Breitbart的時機。那是2015年夏天,大選剛揭開帷幕。Breitbart也從不諱言豪利的打手角色,在宣布他加盟的啟事裏寫道:「他主要負責報導總統大選與前國務卿希拉莉的醜聞。」任務目標非常明確:打倒希拉莉。當時,特朗普剛宣布參選,未成氣候。豪利預料到會出現一個民粹主義的候選人,但沒有想到那會是特朗普。

豪利不是政治新聞的初哥,27歲的他已有7年的全職記者經驗。他讀大學時,總統奧巴馬剛上台,不滿政治現狀的豪利認為當全職記者比留在象牙塔裏更有用,輟學到The Daily Caller 、華盛頓自由燈塔(The Washington Free Beacon)等保守主義媒體工作。而Breitbart有別於其他保守媒體,帶有濃厚的民粹主義、民族主義色彩,尤其吸引豪利。

「幾年前,當我決定與政治階級作對時,改變媒體和國家生態似乎還是個白日夢。現在,成功彷彿就在眼前,我打算一把抓住它。」剛加入Breitbart時,豪利這麼說。

在這份工作裏,豪利不只是一名記者,還是民粹活動戰士,他的司令官不是特朗普,而是民粹、民族主義的浪潮。助選特朗普並非他投身這場戰爭的初衷,只是特朗普勝選與運動的目標,恰好一致罷了。當Journalism(新聞)與Activism(運動)碰撞,輿論場猶如戰場。

在2012年、上個總統大選週期, 就已出現「戰鬥新聞」 (combat journalism)的概念。華盛頓自由燈塔主編Matthew Continetti撰文批評主流媒體「毫不害臊地展露政黨偏向性,膝跳反應般無法自制地偏向自由主義」,新聞、分析、評論的分野已經不復存在,「早晨新聞除了為保守主義者和共和黨人帶來頭痛,一無是處」。他毫不隱晦地呼籲,右翼媒體要向左翼媒體宣戰,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特朗普曾將來自《華盛頓郵報》《赫芬頓郵報》、Politico等的記者打入黑名單,稱他們不公正、不誠實,不允許他們出席他的競選活動。特朗普還不定期向支持者發送電郵,列出當日針對他的「偏差報導」。

哈佛大學分析《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CNN、FOX電視台等十家主流媒體從2016年8月8日至11月7日大選日的新聞報導、評論、社論發現,特朗普的報導數量持續比希拉莉多,差距為2%至10%。媒體的確對特朗普窮追猛打,77%關於特朗普的報導是負面的,希拉莉的數字為64%。

在這十家媒體當中,Fox電視台73%的特朗普報導為負面,對他最為友好;其他主流媒體對他的負面報導佔八至九成。Fox的希拉莉報導有81%為負面,《洛杉磯時報》的比例最低,為53%,其餘媒體對希拉莉的負面報導比重佔六至七成。

然而,如果將時間段拉長至2015年1月1日至大選日,希拉莉才是負面新聞的受害者,62%關於她的報導為負面,高於特朗普的56%。

儘管一直發表對希拉莉不利的報導,豪利未被趕出隨行記者團。他曾試圖專訪希拉莉,與她團隊的洽談一度很順利,但在最後時刻,訪問申請被拒絕了。這個決定是否直接來自希拉莉本人,不得而知。

直達白宮

Breitbart前總經理班農(Stephen Bannon)。
Breitbart前總經理班農(Stephen Bannon)。

豪利的伯樂,是Breitbart前總經理班農(Stephen Bannon)。

說起班農,豪利充滿了崇敬。「他是我遇過最聰明的人。他什麼都能做成。」 班農親自招攬了豪利,擔任他的直屬編輯,大選時兩人每天都會交流報導策略,確保敵人處於守勢。豪利將哈佛商學院畢業的班農比喻為上等野蠻人(classy barbarian)、羅馬帝國的首位帝王查理一世(Charlemagne) 。「大選前,民粹和民族主義運動爆發的必要元素都已存在,但親手將這些材料組合在一起的人,是班農。」豪利說,是班農吹響了大戰的號角。

協助特朗普勝選後,班農將擔任白宮策略長和總統顧問,與被稱為「美國總理」、領導白宮辦公廳運作的白宮幕僚長平起平坐。班農和豪利們的民粹、民族主義運動浪潮,即將席捲美國權力的核心。

班農並非歷史上第一個玩轉民粹政治的右翼媒體弄潮兒。經常被用來與特朗普相提並論的1964年大選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反建制的民粹主義者Barry Goldwater,他的競選背後一大推手是當時在美國影響力頗大的保守派電台節目主持人Clarence Manion。Manion等第一代右翼媒體崛起的時機,正是美國人質疑新聞客觀性之時。主流媒體引述政府關於越戰的不實表態,猶如謊言傳聲筒。這個錯誤非因自由派偏差而起,但右翼媒體對主流媒體的批評適時應和了公眾的不滿情緒。霍士電視台(Fox News)、電台主持人Rush Limbaugh等屬於第二代右翼媒體,他們深諳如何利用娛樂元素讓節目更受歡迎,為右翼媒體在全美打開知名度。在網絡時代,極具煽動性的Breitbart成為第三代右翼媒體的代表。

Activism有如右翼媒體的DNA,代代相傳,卻並非右翼的專利,最初其實源自左翼,可溯源至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進步時代的扒糞運動(muckraker)。當時,一些記者致力於揭發黑幕醜聞,做調查報導時帶着政治目標,打擊貪腐,關照弱勢,他們絕大部分是自由派。

「從此以後,新聞中的activism元素開始往政治光譜的右端移動。現代美國保守主義運動的基礎,是由右翼媒體運動者一手打造的。」 維吉尼亞大學的助理教授赫默(Nicole Hemmer )對端傳媒說。她的新書《右翼信使》(The Messengers of the Right)探討試圖打破左翼輿論壟斷、宣揚保守價值的右翼媒體如何塑造了近大半個世紀來的美國政治。右翼媒體人終於借2016年大選闖進了白宮。

赫默認為,有人的參與就有主觀的影響,新聞的客觀原則在現實執行中,總是達不到完美。而在後事實時代,美國公眾對「哪些媒體是客觀的」已不存在共識。甚至,連媒體保持客觀還是否還重要,答案都是分歧的。一些新聞從業者都開始對客觀的概念存疑。面對發言中充滿事實錯誤的特朗普,記者還依照「他說,她說」的傳統方式報導他,是否會犯下將他常規化(normalize)的錯誤?

她預測,美國主流媒體會回歸到扒糞運動時代的氣象,來自左翼的activism也將掀起高潮。自由派媒體人不信任特朗普的執政能力和道德水平,將加倍監督政府,擔起「社會警報器」、「道德維護者」的角色。若特朗普執政後繼續與主流媒體作對,將會激發媒體人自衞反擊。

紐時宣布,明年將派出六名記者報導白宮,創下該報超過150年歷史中的最高記錄。Politico的首席政治記者思拉什(Glenn Thrush )也跳槽到紐時,成為白宮特派之一。

各界媒體為報導美國大選在現場作準備。
各界媒體為報導美國大選在現場作準備。

在特朗普支持者眼中,他是與希拉莉陣營狼狽為奸的記者。維基解密早前曝光了思拉什與希拉莉競選團隊主席波德斯塔(John Podesta)的郵件往來。思拉什發去一篇報導的初稿片段,請波德斯塔不要告訴任何人,並寫道:「如果我搞砸了什麼東西,請務必告知。」 Breitbart的報導形容,這些郵件不僅親密,還是屈從地請求波德斯塔的批准。思拉什自辯說,他的目的只是確認從其他信源處得到的、關於希拉莉團隊的信息是否屬實。

報導了希拉莉12年的思拉什自認寫過不少她的負面新聞。他向端傳媒透露,一些希拉莉的幕僚開始後悔,在大選中對媒體「過於友善」。希拉莉團隊與媒體打交道的方式相對傳統,如果記者發問,即使是關於對希拉莉不利的話題,團隊也會作出回應。相較之下,特朗普一方聽到讓他們不悅的問題,可能就直接讓記者滾出去。

思拉什對新工作摩拳擦掌,他定下報導特朗普政府的策略:將事實武裝起來,抗衡以小報風格武裝、傳播虛假信息的特朗普。在他看來,特朗普善用品牌效應,以小報風格的方式讓虛假信息廣泛傳播,以此方式向傳統媒體宣戰。

「政府將會有許多脅迫我們的手段,記者要變得跟他們一樣難纏。自由和無黨派偏向的媒體正收到攻擊,我們必須要更積極地監督政府,那才是我們的核心職能。」 包裝和營銷事實變成了對抗特朗普的一種方式,但思拉什不認為「武裝事實」屬於activism,也跟黨派偏好無關,只是回歸到新聞人的職能:呈現事實。

「你不能阻止雪球的時候,不如就自己造個雪球。」思拉什如是說。

將運動進行到底

豪利的Breitbart之旅,在特朗普勝選次日戲劇性地結束了。

「我的任務完成了。」豪利這樣形容特朗普勝選夜他決定辭職的一刻:「我置身在一個滿是電視屏幕的房間裏,戲劇性、充滿諷刺的一幕在這個極妙時刻上演,我意識到我的政治和社會文化幻想,全部都成為現實了。」他跟特朗普一樣,用上了一連串的形容詞:tremendous、beautiful、amazing ……

在過去的一年三個月,豪利覺得自己打了一場勝仗,成就了些什麼。但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具體成就了什麼、會導向何方、能夠持續多久。「但這都是非常有趣的、值得深入思考的精神食糧。」

豪利萌生退意的另一個原因是,沒了班農的Breitbart,變得越來越「受控」,報導內容偏重即時新聞,並非他的志向和強項,也變得不再刺激。

Breitbart開始把眼光投向歐洲,它在倫敦設立分部,還有進一步在歐洲擴展的計劃。德國和法國近年接收大量敘利亞難民,社會中對恐怖主義和伊斯蘭教的恐懼正在萌芽與蔓延,明年又將迎來大選,極右黨派抬頭,讓德法成為Breitbart可能紮根的熱土。

取得階段性勝利豪利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告別Breitbart後,他打算自立門戶創建媒體平台,將他的activism進行到底。「四年後特朗普或許會選輸,但我們的運動不能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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