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特朗普送进白宫的记者说,他重新定义了新闻

供职美国右翼媒体的豪利不只是一名记者,还是战士,他的司令官不是特朗普,而是民粹、民族主义的浪潮。另一边厢,《纽约时报》重新审视新闻的中立客观原则,要将事实武装起来。
特朗普来了 北美 国际 美国 政治 选举

记者豪利(Patrick Howley)认为自己刚打赢了一场战争。用他自己的话说,一场反建制、反政治阶级、反政治正确、反主流媒体、反希拉里阵营的大战。他还是这场大战的前线大将。豪利此前供职于被普遍认为是极右媒体、支持特朗普的Breitbart新闻网,专门跟踪报导希拉里竞选团队。

“不瞒你说,我对希拉里的报导全是负面的。”豪利对端传媒说。他让希拉里团队最为头疼的报导包括希拉里的病情比公众所知的更严重、女儿切尔西搭乘私人飞机参加清洁能源会议。任职Breitbart的一年三个月内,豪利写了近4000篇大选报导,平均每日10篇,其中不乏流传极广的文章。一篇题为“希拉里收到秘密报告,奥巴马政府‘支持’ISIS”的报导被特朗普在Twitter上转发,得到了一万多个赞, Facebook转发量超过四万。竞选期间,特朗普经常引用和转贴Breitbart的报导。

希拉里也关注Breitbart,她曾在一场拉票活动中朗读了Breitbar几个出格的标题:“节育让女人变得无魅力和疯狂”、“你会宁愿你的儿女患上女权主义还是癌症”…… “是有些挑拨、好笑的标题,那只是一种小报风格。” 豪利对指责Breitbart种族主义、性别歧视、仇外的批评不以为然。

大选后一周,他与我在华盛顿见面。豪利没有穿上政治线男记者的标配笔挺西装,Polo衫的三个纽扣都松开了,领口歪到了一边。他穿着松垮垮的浅灰西裤,翘着二郎腿,脚上是一双磨损严重的运动鞋。黑卷发没过了双耳,头上戴着胜利的军功章—一顶写着特朗普名字的棒球帽。我问他,在政治光谱偏左、93%选票投给了希拉里的华盛顿街头,这顶帽子有没有为他招来一些白眼。“之前遇过很多,但大选之后,他们害怕了。我们赢了,反对派被镇压。”豪利噗地笑出声来,摆摆手说,自己只是在开玩笑。

武装事实

在豪利看来,主流媒体偏向希拉里,不报导或减少报导对她不利的消息,同时对特朗普穷追猛打。Breitbart所做的,只是以牙还牙。 “人们需要知道,主流媒体只是假装中立。”

美国大众也对媒体的客观中立性存疑。大选前民调显示,55%的选民认为媒体对特朗普不公,42%的人持相反意见。民调机构Gallup在今年9月的调查发现,美国人对大众媒体的信任度跌至新低,只有32%的人信赖媒体,在共和党人中,这个数字仅为14%。这不仅是一个后事实(post-truth)时代,还是一个后信任(post-trust)时代。

Breitbart新闻网介绍记者豪利(Patrick Howley)加入的报导。
Breitbart新闻网介绍记者豪利(Patrick Howley)加入的报导。

人们对主流媒体失去信心,将他们认为不中立的报导归因于自由派偏差(liberal bias),一直以此攻击主流媒体的右翼媒体,力量壮大至前所未有的程度。

信奉中立平衡的主流媒体也在自我斗争:如何指出与事实不符的错误?举一个极端的例子,当有人坚持“太阳是从西边升起”时,完全忠实于平衡报导、不作主观评判的记者就要援引“太阳是从东边升起”的反方观点,却不能直接指出日出西方是个彻底的错误。

《纽约时报》主编巴奎(Dean Baquet)承认,猛烈抨击媒体、发言真假夹杂的特朗普震撼了美国政治新闻业,为媒体这一自我斗争画上了句点。“我认为我们现在要发声了。我们要对他进行事实核查。如果一些事是错的,我们要强而有力地写出来。”

纽约大学新闻系教授、媒体评论家罗森(Jay Rosen)多年来对新闻的中立客观性持批判态度。他把中立客观称为“无中生有的观点”(view from nowhere),面对虚假与错误信息时,中立客观存在界限。它要求记者摘取极端对立的观点以显示自己无偏向、剥夺了批判性写作的可能,它应被“这是为什么我们是这样想的”(this is where we are coming from)的说理代替。新闻媒体的权威不应来自客观中立,而应来自记者的深入调查、多方引证和缜密思考。

罗森呼应巴奎的说法,记者不该囿于客观中立,而要有理有力地拆穿虚假、呈现事实。然而,这不意味着记者可以站队、放大自己的政治立场。一名好记者应该抽离自己的假设和偏好。追求真相和追求权力并不一样,这也是新闻与政治的界限。

这个观点显然并不能说服豪利这样的人,传统意义上的记者角色已不能满足他。在豪利看来,美国在2016年总统大选时到了危急存亡之秋,是时候将新闻(journalism)和运动(activism)结合在一起了。 “客观并不存在。”豪利认为,新闻已迈入新时代。新闻学教科书里的客观、中立,业已作古。

豪利流传极广的独家报导《希拉里收到秘密报告,奥巴马政府“支持”ISIS》,引用一份政府内部报告,其中指出西方国家一向支持叙利亚反政府势力、而基地组织伊拉克分支(ISIS的前身)是反政府势力的一部分,从而得出奥巴马政府“支持”ISIS的结论。“支持”被打上了双引号。这份文件的收件人之一是国务院,报导所引用的一名保守基金会人士以此推断,时任国务卿希拉里的办公室收到了这份文件。报导的标题耸动,但细细分析之下,内容中有许多值得商榷的疑点。

豪利坚称自己没有编造假新闻,只是故事角度选择与主流媒体不同,曝光他们不报导的内容。更重要的是,在他心中,为Breitbart报导的意义,远不是助特朗普一臂之力那么简单。

那么,他和Breitbart是否等同于特朗普的宣传机器?听到“propaganda”这个词,豪利深吸了一口气,别过脸去,有点不耐烦。“我也写过特朗普的负面报导。” 他举例说,自己曾撰文批评特朗普在威斯康星州的战术不当,在初选中输给了克鲁茲(Ted Cruz)。

战斗新闻

“战争打响了。是时候上战场了。”豪利向端传媒解释他加入Breitbart的时机。那是2015年夏天,大选刚揭开帷幕。Breitbart也从不讳言豪利的打手角色,在宣布他加盟的启事里写道:“他主要负责报导总统大选与前国务卿希拉里的丑闻。”任务目标非常明确:打倒希拉里。当时,特朗普刚宣布参选,未成气候。豪利预料到会出现一个民粹主义的候选人,但没有想到那会是特朗普。

豪利不是政治新闻的初哥,27岁的他已有7年的全职记者经验。他读大学时,总统奥巴马刚上台,不满政治现状的豪利认为当全职记者比留在象牙塔里更有用,辍学到The Daily Caller 、华盛顿自由灯塔(The Washington Free Beacon)等保守主义媒体工作。而Breitbart有别于其他保守媒体,带有浓厚的民粹主义、民族主义色彩,尤其吸引豪利。

“几年前,当我决定与政治阶级作对时,改变媒体和国家生态似乎还是个白日梦。现在,成功仿佛就在眼前,我打算一把抓住它。”刚加入Breitbart时,豪利这么说。

在这份工作里,豪利不只是一名记者,还是民粹活动战士,他的司令官不是特朗普,而是民粹、民族主义的浪潮。助选特朗普并非他投身这场战争的初衷,只是特朗普胜选与运动的目标,恰好一致罢了。当Journalism(新闻)与Activism(运动)碰撞,舆论场犹如战场。

在2012年、上个总统大选周期, 就已出现“战斗新闻” (combat journalism)的概念。华盛顿自由灯塔主编Matthew Continetti撰文批评主流媒体“毫不害臊地展露政党偏向性,膝跳反应般无法自制地偏向自由主义”,新闻、分析、评论的分野已经不复存在,“早晨新闻除了为保守主义者和共和党人带来头痛,一无是处”。他毫不隐晦地呼吁,右翼媒体要向左翼媒体宣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特朗普曾将來自《华盛顿邮报》《赫芬顿邮报》、Politico等的记者打入黑名单,称他们不公正、不诚实,不允许他们出席他的竞选活动。特朗普还不定期向支持者发送电邮,列出当日针对他的“偏差报导”。

哈佛大学分析《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CNN、FOX电视台等十家主流媒体从2016年8月8日至11月7日大选日的新闻报导、评论、社论发现,特朗普的报导数量持续比希拉里多,差距为2%至10%。媒体的确对特朗普穷追猛打,77%关于特朗普的报导是负面的,希拉里的数字为64%。

在这十家媒体当中,Fox电视台73%的特朗普报导为负面,对他最为友好;其他主流媒体对他的负面报导占八至九成。Fox的希拉里报导有81%为负面,《洛杉矶时报》的比例最低,为53%,其余媒体对希拉里的负面报导比重占六至七成。

然而,如果将时间段拉长至2015年1月1日至大选日,希拉里才是负面新闻的受害者,62%关于她的报导为负面,高于特朗普的56%。

尽管一直发表对希拉里不利的报导,豪利未被赶出随行记者团。他曾试图专访希拉里,与她团队的洽谈一度很顺利,但在最后时刻,访问申请被拒绝了。这个决定是否直接来自希拉里本人,不得而知。

直达白宫

Breitbart前总经理班农(Stephen Bannon)。
Breitbart前总经理班农(Stephen Bannon)。

豪利的伯乐,是Breitbart前总经理班农(Stephen Bannon)。

说起班农,豪利充满了崇敬。“他是我遇过最聪明的人。他什么都能做成。” 班农亲自招揽了豪利,担任他的直属编辑,大选时两人每天都会交流报导策略,确保敌人处于守势。豪利将哈佛商学院毕业的班农比喻为上等野蛮人(classy barbarian)、罗马帝国的首位帝王查理一世(Charlemagne) 。“大选前,民粹和民族主义运动爆发的必要元素都已存在,但亲手将这些材料组合在一起的人,是班农。”豪利说,是班农吹响了大战的号角。

协助特朗普胜选后,班农将担任白宫策略长和总统顾问,与被称为“美国总理”、领导白宫办公厅运作的白宫幕僚长平起平坐。班农和豪利们的民粹、民族主义运动浪潮,即将席卷美国权力的核心。

班农并非历史上第一个玩转民粹政治的右翼媒体弄潮儿。经常被用来与特朗普相提并论的1964年大选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反建制的民粹主义者Barry Goldwater,他的竞选背后一大推手是当时在美国影响力颇大的保守派电台节目主持人Clarence Manion。Manion等第一代右翼媒体崛起的时机,正是美国人质疑新闻客观性之时。主流媒体引述政府关于越战的不实表态,犹如谎言传声筒。这个错误非因自由派偏差而起,但右翼媒体对主流媒体的批评适时应和了公众的不满情绪。福克斯电视台(Fox News)、电台主持人Rush Limbaugh等属于第二代右翼媒体,他们深谙如何利用娱乐元素让节目更受欢迎,为右翼媒体在全美打开知名度。在网络时代,极具煽动性的Breitbart成为第三代右翼媒体的代表。

Activism有如右翼媒体的DNA,代代相传,却并非右翼的专利,最初其实源自左翼,可溯源至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进步时代的扒粪运动(muckraker)。当时,一些记者致力于揭发黑幕丑闻,做调查报导时带着政治目标,打击贪腐,关照弱势,他们绝大部分是自由派。

“从此以后,新闻中的activism元素开始往政治光谱的右端移动。现代美国保守主义运动的基础,是由右翼媒体运动者一手打造的。” 维吉尼亚大学的助理教授赫默(Nicole Hemmer )对端传媒说。她的新书《右翼信使》(The Messengers of the Right)探讨试图打破左翼舆论垄断、宣扬保守价值的右翼媒体如何塑造了近大半个世纪来的美国政治。右翼媒体人终于借2016年大选闯进了白宫。

赫默认为,有人的参与就有主观的影响,新闻的客观原则在现实执行中,总是达不到完美。而在后事实时代,美国公众对“哪些媒体是客观的”已不存在共识。甚至,连媒体保持客观还是否还重要,答案都是分歧的。一些新闻从业者都开始对客观的概念存疑。面对发言中充满事实错误的特朗普,记者还依照“他说,她说”的传统方式报导他,是否会犯下将他常规化(normalize)的错误?

她预测,美国主流媒体会回归到扒粪运动时代的气象,来自左翼的activism也将掀起高潮。自由派媒体人不信任特朗普的执政能力和道德水平,将加倍监督政府,担起“社会警报器”、“道德维护者”的角色。若特朗普执政后继续与主流媒体作对,将会激发媒体人自卫反击。

纽时宣布,明年将派出六名记者报导白宫,创下该报超过150年历史中的最高记录。Politico的首席政治记者思拉什(Glenn Thrush )也跳槽到纽时,成为白宫特派之一。

各界媒体为报导美国大选在现场作准备。
各界媒体为报导美国大选在现场作准备。

在特朗普支持者眼中,他是与希拉里阵营狼狈为奸的记者。维基解密早前曝光了思拉什与希拉里竞选团队主席波德斯塔(John Podesta)的邮件往来。思拉什发去一篇报导的初稿片段,请波德斯塔不要告诉任何人,并写道:“如果我搞砸了什么东西,请务必告知。” Breitbart的报导形容,这些邮件不仅亲密,还是屈从地请求波德斯塔的批准。思拉什自辩说,他的目的只是确认从其他信源处得到的、关于希拉里团队的信息是否属实。

报导了希拉里12年的思拉什自认写过不少她的负面新闻。他向端传媒透露,一些希拉里的幕僚开始后悔,在大选中对媒体“过于友善”。希拉里团队与媒体打交道的方式相对传统,如果记者发问,即使是关于对希拉里不利的话题,团队也会作出回应。相较之下,特朗普一方听到让他们不悦的问题,可能就直接让记者滚出去。

思拉什对新工作摩拳擦掌,他定下报导特朗普政府的策略:将事实武装起来,抗衡以小报风格武装、传播虚假信息的特朗普。在他看来,特朗普善用品牌效应,以小报风格的方式让虚假信息广泛传播,以此方式向传统媒体宣战。

“政府将会有许多胁迫我们的手段,记者要变得跟他们一样难缠。自由和无党派偏向的媒体正收到攻击,我们必须要更积极地监督政府,那才是我们的核心职能。” 包装和营销事实变成了对抗特朗普的一种方式,但思拉什不认为“武装事实”属于activism,也跟党派偏好无关,只是回归到新闻人的职能:呈现事实。

“你不能阻止雪球的时候,不如就自己造个雪球。”思拉什如是说。

将运动进行到底

豪利的Breitbart之旅,在特朗普胜选次日戏剧性地结束了。

“我的任务完成了。”豪利这样形容特朗普胜选夜他决定辞职的一刻:“我置身在一个满是电视屏幕的房间里,戏剧性、充满讽刺的一幕在这个极妙时刻上演,我意识到我的政治和社会文化幻想,全部都成为现实了。”他跟特朗普一样,用上了一连串的形容词:tremendous、beautiful、amazing ……

在过去的一年三个月,豪利觉得自己打了一场胜仗,成就了些什么。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具体成就了什么、会导向何方、能够持续多久。“但这都是非常有趣的、值得深入思考的精神食粮。”

豪利萌生退意的另一个原因是,没了班农的Breitbart,变得越来越“受控”,报导内容偏重即时新闻,并非他的志向和强项,也变得不再刺激。

Breitbart开始把眼光投向欧洲,它在伦敦设立分部,还有进一步在欧洲扩展的计划。德国和法国近年接收大量叙利亚难民,社会中对恐怖主义和伊斯兰教的恐惧正在萌芽与蔓延,明年又将迎来大选,极右党派抬头,让德法成为Breitbart可能扎根的热土。

取得阶段性胜利豪利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告别Breitbart后,他打算自立门户创建媒体平台,将他的activism进行到底。“四年后特朗普或许会选输,但我们的运动不能停止。”

读者评论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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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回覆樓上:看完文章,反而覺得傳媒的未來是基於facts的調查報導。

  2. 所以传媒未来不是opinion,而是fact?

  3. 就是个投机主义者

  4. “中立客觀稱為「無中生有的觀點」(view from nowhere),面對虛假與錯誤信息時,中立客觀存在界限。” 赞同!

  5. 虽然这个记者这种希望将媒体来回到中立的角度是好的,不过手段就……不加评价

  6. 请问,小端的态度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