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記者、警察、律師,持續21年的洗冤之戰(三)

辯護方想方設法證明當事人王書金就是真兇,公訴方則盡全力阻止他交代罪行,聶樹斌案申訴行至水深處,中國法庭上演起了駭人的荒誕。
大陸

2016年6月,最高法宣布將重審聶案之後,端傳媒記者來到了下聶村聶家,近距離觀察和記錄了聶家洗冤的「最後一役」,被聶樹斌一案深刻改變的家庭和人生。從12月6日——最高法決定重審聶案半年——開始,端傳媒將一連四日刊載聶家這21年漫漫洗冤路的特寫報導,此為第三篇,第一篇第二篇點擊可閱。

等等……再等等!

曾被2005年那一根線索點燃的所有人,在充滿希望地了兩年之後,發現所有努力,都彷彿拳頭打在棉花上,毫無聲息。

在漫長的等待中,原本有抑鬱症病史的李樹亭律師苦悶無法自拔,2007年一度出家。

鄭成月,曾經風光的公安局副局長,在2009年、49歲時被停職。在馬雲龍的介紹下,他到了北京李和平律師的事務所幫忙,接待來自全國的伸冤人士,以豐富的刑偵經驗提供刑法建議。

馬雲龍,2006年因為連續發表了幾篇得罪中央和河南宣傳部門的稿子,被《河南商報》解聘,該報也因此停刊整頓一個月。 宣傳部發出指令,從此全國任何新聞單位,不可再任用馬雲龍。馬雲龍舉家遷居海南。但他每年回石家莊看老母親的時候,會跟張煥枝聯繫一下。時不時也會打電話,給張煥枝鼓勁。

關心聶樹斌案的人們,默默尋找讓此案重回公共視野、重回司法軌道的可能。

消息人士透露,聶樹斌案的快審、快殺、甚至「必須殺」,和許永躍主政時堅持「嚴打」有關。曾有媒體曝光,張越明確說過,只要自己在,「聶樹斌案就不能翻。」

賀衞方,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一直關注中國司法改革和死刑廢除問題的著名公共知識分子,從2005年就開始撰寫評論,呼籲徹底糾正聶案錯誤。

此後的十幾年的日子裏,賀衞方形容自己:「關注聶樹斌案,沒事就為聶樹斌喊兩嗓子,用一切可能的方式在所有平台上討論和呼籲聶案的最終解決,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他在報紙上寫評論,網絡上寫博客,參加研討會,接受媒體採訪,並在每年的五六十場校園和公共講座上,用一切機會討論聶樹斌案。但2008年之後,賀衞方的個人際遇也逐年惡化,2013年以後,與幾乎所有大陸的自由派知識分子一樣,他的所有公共表達空間都萎縮到近似於無。

賀衛方。
賀衛方。

另一位著名的法學界知識分子徐昕,從2012年起,他會在微博上每晚定點推送關於聶樹斌案的帖子。他有超過3000萬微博粉絲,那些關於聶案的帖子,累計被轉發60多萬次,直至2016年6月,確定聶案再審才停止。1200天的「每日一呼」, 徐昕自己在微博上寫:「經常感到絕望,不想再轉了,但總算堅持下來。」

斗轉星移,記者換了一批又一批,《南方週末》持續報導聶案的記者,換了三屆。

在最高法院,幾乎無人不知聶樹斌案,但是什麼力量讓案件如此陷入死寂?

有熟悉中國政治格局的人,關注着與聶案有關的河北官場人士變動。

1995至1998年河北省副省長、政法委書記是許永躍,聶案正是在他的主政時發生。他後來調任國家安全部,官至正部長,直至2007年8月被免職。消息人士透露,聶樹斌案的快審、快殺、甚至「必須殺」,和許主政時堅持「嚴打」有關。

而2007年起,主政河北公安政法工作的張越,公安出身,在官場中有「河北王」之稱,並被認為與周本順、周永康關係密切。曾有媒體曝光,張越明確說過,只要自己在,「聶樹斌案就不能翻。」

此時烏雲還未散去。等待中的張煥枝和律師們,從各級法院法官口中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再等等!」

逼供王書金:我不翻供!

2013年6月17日下午,王書金的辯護律師朱愛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王案二審的主審法官劉志廷打來的。劉志廷說,王案將在6月下旬再次開庭,並補充:「你可以會見王書金,他在磁縣看守所。」

彼時的朱愛民有些困惑。兩個半月前,他還去過廣平縣看守所,那是2007年起律師們唯一知道的王書金羈押地。但發現人早被轉去不知何處。兩三天後,準確消息來了:6月25日上午9點,河北高院主持的王書金案件二審,將被發回到邯鄲中院進行。

6月23日,馬雲龍說自己得到「確切內部消息」,稱王書金已經被做通工作,要改口供,全面否認自己與康菊花案有關。情急之下,當晚馬雲龍就在博客上發表《一場驚天醜劇就要上演,真兇王書金將全面翻供》的文章,冒險公開呼籲。

後來,他這樣解釋過自己的舉動:「打排球有一個動作叫封網,即看到對方攻擊點的時候,先把那個點給他攔住,讓他不敢從此過。」

6月24日上午9點30分, 律師朱愛民和彭思源在磁縣看守所會見了王書金。這一次,王書金透露自己曾在審訊中被逼翻供。

「我如果承認是我幹的此案,他們就打我,我說不是我做的,他們就好好待我,不讓睡覺,用四五釐米寬小板子打腳心,手心。」

根據端傳媒得到的兩位律師筆錄,王書金說,2012年1月17日,自己被押到保定市順平縣看守所呆了一個多月,隨後又被帶到石家莊郊區的一個地點,在那裏呆了半個月。審訊過程中,調查組的人沒有做筆錄,但做了錄音錄像。

王書金案卷宗翻拍。
王書金案卷宗翻拍。

「他們問了我的成長經歷,並提了一些我沒法回答的問題。他們提到石家莊西郊玉米地的案子,我如果承認是我幹的此案,他們就打我,我說不是我做的,他們就好好待我,」王書金說,「不讓睡覺,用四五釐米寬小板子打腳心,手心」。調查組勸他只要「不趟石家莊西郊玉米地案件的渾水」,就可以「給你的女人和你的孩子辦低保」,還說「你的律師達到目的,早就不管你了。」

見到律師時,王書金專門問起聶家的情況,還對自己一度被打得堅持不住就被迫改了口的行為有些懊悔:「朱律師,我實在挺不住了,沒事吧?」

但是會見的最後,王書金說,不管自己是死是活,都要求法院實事求是。他告訴律師:「 我沒有翻供,也不會翻供!」

2013年6月25日上午,消失於公眾視線多年的王書金出現在邯鄲中院公開庭審現場。他穿着黃色看守所馬甲,比被捕前照片上黑瘦的樣子胖了很多,說着河南口音的普通話,思維清晰。邯鄲中院採取了微博直播,中央電視台等數家官方媒體到場。

在庭審中,檢方認為王書金關於被害人屍體特徵、殺人手段、作案具體時間、被害人身高的供述與石家莊西郊強姦殺人案實際情況不符,王書金並非聶樹斌案的「真兇」。而令人驚訝的是,檢方提交的證據,來源於聶樹斌的案卷,而不是對王書金供述的案情本身的偵查。其邏輯就是,因為聶案已定,王案自然不成立。

「這不是同一件衣服!證據有假!」

這荒誕的審訊中,聶樹斌案的申訴律師們第一次在檢方的投影儀上,看到了自己8年來一直求取不得的案卷資料:包括康菊花遇害現場的勘驗筆錄、屍檢報告、還有康菊花家屬的報案材料,等等。

坐在旁聽席上的張煥枝,當看到屏幕上出現一件花襯衫——檢察官認定是聶樹斌勒死康菊花的物證時,突然爆發了。

「這不是同一件衣服!證據有假!」她想起了1995年9月,警察到她家讓她辨認的那張照片上的襯衣。她失控地大聲喊了出來,但立刻被法警制止。

庭審進行到一半,兩位律師覺得案卷資料有重大紕漏,檢察官的質證也有明顯誘導,以案卷資料不是原件為由,要求查看聶案全部證據原件。在此請求下,合議庭宣布休庭。

終於在河北高院看到了聶樹斌案的原始案卷時,兩位律師發現,130多頁的案卷竟被提前用魚嘴夾分疊夾住,法官直接翻到準備好的頁碼,只給他們展示其中的26頁, 除了幾張受害人屍體照片之外,都是已在庭審投影儀上展示過的內容。朱愛民回憶,從案卷陳舊的狀態來看,之前應該有很多人查閲過。

兩週後,7月10日王書金案二審再次開庭。 辯控雙方依然持續着之前的滑稽邏輯:辯護方想方設法證明當事人就是真兇,公訴方則盡全力阻止他交代罪行。

2013年9月27日,河北高院在邯鄲宣判,駁回王書金上訴,維持死刑原判。河北高院表示,雖然王書金能夠供述出石家莊西郊強姦、故意殺人案現場的部分情況,但其供述與庭審中檢察員出示並經庭審質證、認證的相關證據不符,再次否認了王書金作為康菊花一案「真兇」的身份。

隨後,王書金進入最高人民法院的死刑複核程序,至今未有結論。

聶樹斌案:異地複查,20年後案卷見天日

2014年12月12日,最高法院決定開啟對聶樹斌案的「異地複查」,並指定山東省高院承擔,山東高院負責複查的合議庭由5名資深刑事法官和2名書記員組成。5名法官中,審判長朱雲三,是山東省高級法院刑二庭副庭長,法學博士,曾是薄熙來案二審法官。案件的具體承辦法官是孟健,曾擔任山東省高級法院刑三庭副庭長多年。

3天後,另一起著名的「一案兩兇」案件,內蒙古呼格吉勒圖案被終審無罪,塵封多年的冤案得以平反。呼格的母親給張煥枝打了個電話,告訴她:「堅持下去,你也能等到那一天!」這給了張煥枝很大鼓舞。

公眾的視線也再次回到聶案上。

涉及兇殺的冤案,不止聶樹斌一例,漫漫的洗冤長路,有人還在走着。
涉及兇殺的冤案,不止聶樹斌一例,漫漫的洗冤長路,有人還在走着。

2014年12月17日,馬雲龍召集了這些年來參與過聶案申訴的所有核心人員,在石家莊開了一次「動員會」。幾路人馬從不同角度總結了聶案十年積累下的核心證據,分析各路律師的風格與擅長,討論這一步最關鍵的「硬仗」該怎麼打,媒體和法律策略。

鄭成月和馬雲龍力主李樹亭再次出任複查階段的聶家律師,同時一併委託了老成的陳光武。朱愛民和彭思源仍是王書金的律師,兩個案子繼續一起推進。

彭思源律師。
彭思源律師。

2015年3月17日, 山東高院通知張煥枝和律師們,可以進入法院,審閲聶樹斌案卷了。當涉及聶樹斌的3本案卷,王書金的8本案卷,以及之後多年河北法院、公安複查的6本相關卷宗,總計17本案卷終於擺在面前時,律師們震驚了。

李樹亭後來告訴端傳媒,這次閲卷範圍之廣,遠遠超出他們的預期。而很多當年的猜測,在看到白紙黑字的案卷後,更被確證。

李樹亭說:「案卷裏的漏洞如山一樣多。」

比如,聶樹斌9月23日被抓獲,但詢問筆錄卻從28日才開始。刑事偵查中,對被抓捕人突擊審問一向是最關鍵的階段,這一階段筆錄缺失,不符合偵查邏輯。後面一頁筆錄中,聶樹斌甚至說:「前六天都是胡說的,今天說的才是真的。」那麼,前六天聶樹斌說了什麼? 這其中是否有刑訊逼供?

再比如,形成於1994年的現場勘察筆錄中,多次出現新華西路這樣地點,而李樹亭實地調查發現,該路段當時的名稱是「石獲南路」 或」石獲公路」,因此懷疑筆錄涉嫌後期偽造。

至少六份案卷材料上,聶樹斌的簽名不是本人所簽。此外,卷裏甚至出現一份聶樹斌本人簽名的上訴狀,落款時間為1995年5月13日。但按照法院公告,聶樹斌當年4月27日已被執行死刑。李樹亭從筆跡上發現,這份上訴狀上的筆跡一筆一劃,足見簽名者的認真程度,「事關生死,他一定認真,所以這個簽名肯定是聶樹斌本人的」。由此,他推斷,死刑執行日期有詐。

李樹亭仔細研究了案卷中出現的死刑現場照片。在雪地裏,21歲的聶樹斌被五花大綁。無論是現場的天氣氣候,還是和聶樹斌一起行刑的人,種種線索彙整,執行日期都不可能是法院公告的1995年4月27日,而可能是1996年1月。

太多的錯漏,太多的草菅人命,也讓李樹亭看完所有資料之後,決心一定要翻案。他與被解職的警察鄭成月,重新原路勘查所有聶樹斌案的案發地點,重訪聶樹斌和王書金案卷裏所有證人,建立自己的證據鏈,並整理公布給社會各界,提交給山東高院。

2015年7月,從河北省委書記周本順落馬開始,多家國內媒體報導,「河北幫」倒了。2016年4月,「河北王」張越被調查,隨後被「雙開」。河北政法委曾在聶案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包括近期媒體揭露的張越曾主持了王書金翻供,才越來越多為人所知。

從12月6日——最高法決定重審聶案半年——開始,端傳媒將一連四日刊載聶家這21年漫漫洗冤路的特寫報導,此為第三篇,第一篇第二篇點擊可閱。敬請繼續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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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評論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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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种难以诉说,不可描述的压抑感

  2. @blue 你去看看搜狐新闻,大陆人并没有赞美,相反是持批判的态度

  3. 这样的反人类极权政府竟然因为改判冤案得到赞美 看来大陆人民大部分已经进入斯德哥尔摩症晚期

  4. 受害者冤死,推动平反的人一个个都被打击报复,这就是你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