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

《五百棵檸檬樹:有機檔案》:母子親情背後的台灣社會轉型縮影

這個關於種植的展覽,不只是母子的私密交談,還書寫了台灣從農業社會轉型工業社會的種種變遷。

特約撰稿人 翁浩原 發自台北

刊登於 2016-11-18

黃博志於個展《五百棵檸檬樹:有機檔案》開幕現場。
黃博志於個展《五百棵檸檬樹:有機檔案》開幕現場。

【作者按】把自己的故事,成為創作的材料,在我腦海中馬上浮現的是英國藝術家翠西艾敏(Tracey Emin)自傳性色彩的作品《The Bed(床)》。這件作品,記錄着當時感情不順的浪蕩和絕望,《床》是她的經驗,她的故事,也呈現她最真實的私人情感,為她贏得了當年英國當代藝術最高榮譽「Turner Prize(透納獎)」,因為這件作品直接的引起觀賞者的共鳴,尤其是那孤獨和絕望,赤裸的呈現。

同樣的在黃博志的身上,我看見了他自己和他媽媽最私人、最親密的情感和關係,相較於翠西艾敏的直接和赤裸,甚至用着大大的霓虹燈,直切用文字表達的感受。相較之下,黃博志的情感是細膩、緩慢和隱晦的。如在展場最後一件作品,有一條像是山嵐般稜線的綠色霓虹登裝置,這是關於他移動於檸檬田間,再到台北的距離。他透過一字一句的書寫,親身勞力的付出,隨着檸檬樹的成長和豐收,釀造出帶有柑橘沁香芬芳,但又燙口的檸檬酒。

他的創作,反倒更像是日本的私小說,如韓裔日本作家柳美里的系列作品裏,她以「我」,第一人稱做敘事觀點的寫作手法。透過個人故事,將個人情感書寫出來,那就不再只是私人的筆記,而是有渲染力,有能力乘載時代的經驗,成為關懷社會的材料,引發讀者的共鳴,昇華為文學作品。

藉由書寫母親,看見台灣社會的轉變

近年來黃博志的作品,大多圍繞他和母親。2011年個展《清水里147號》,他藉由聲音、影像、訪談紀錄他的母親,間接反應母親的職業流變,和台灣的社會改革與經濟變遷息息相關;2014年台北雙年展《生產線 – 中國製照 & 台灣製造》則運用母親作為紡織工人的經驗,描繪全球化後,一件衣物的生產是經過縝密成本計算的供應鏈。台灣從農業社會轉型工業社會,利用廉價勞力曾撐起一片天,但商人總能找到更便宜的地方,成衣產業終於外移。2013年的時候,這些書寫母親的故事集結成冊,以《藍色皮膚:老媽的故事》發行。

《藍色皮膚:老媽的故事》

作者: 黃博志
出版社:無限出版
出版日期:2013年10月30日

這次在台北市立美術館的個展《五百棵檸檬樹:有機檔案》,即是他2013年獲得台北獎《五百棵檸檬樹》計畫創作的實現。他向美術館提案,邀請五百個人的資助,回到鄉下和媽媽一起再一次整理那年久未耕種的田地,重新種下檸檬樹,並以檸檬釀酒作為贊助的回饋。這項計畫,重新連接他、母親、故鄉,以及過往的家族歷史。這段過程的寫作和耕作,不再只是他和母親之間私密的談話,而是過去三、四十年台灣社會轉變的縮影。展覽的作為計畫結果的呈現,藉由檸檬酒作為媒介,將這五百個人連接起鄉村和城市、藝術家和美術館、生產和消費。

黃博志個展《五百棵檸檬樹:有機檔案》現場。
黃博志個展《五百棵檸檬樹:有機檔案》現場。

檸檬樹的緣起:一對失業的母子

釀酒這件事情,最早是黃博志在菲律賓服兵役的想法,當時想的並不是檸檬,而是香蕉,而且當時他也想要留在當地,但在服完兵役後,原來想像的那片香蕉園,被颱風給吹壞了。不過,當時他也在寫書,常常和媽媽通 Skype 聊天,媽媽問他,檸檬太多了該怎麼辦,「我說可以釀酒,但是數量太少了,那就種一些好了」。

等到回台灣之後,媽媽問:「你不是想要種樹嗎?」

黃博志很坦白的說,其實回台灣也不知道要幹麻,沒有什麼資源,所以從提案開始,在青年策展人許峰瑞2013年策劃的「展•歐德•展」獲得了第一筆錢,釀了第一批的酒,也是開啟檸檬樹計畫的第一個展覽。不過,他用着一種憨厚直率的口氣說,「失業是來自於做藝術的沒有方向,想尋找社會,又尋找不到,所以回歸到最親近的,人的關係,兩個人都失業,失業要怎麼辦,那只好做自己的事情。」

這段過程的寫作和耕作,不再只是他和母親之間私密的談話,而是過去三、四十年台灣社會轉變的縮影。展覽的作為計畫結果的呈現,藉由檸檬酒作為媒介將這五百個人,作為計畫的一份子,連接起鄉村和城市、藝術家和美術館、生產和消費。

不一樣的是,母親的失業是來自於產業的改變和家庭因素,黃博志認為自己找不到方向,也跟着母親回到那個他曾經排排斥的鄉下。他明白母親的改變是逼不得已的,由於家庭的變故、失業等,她別無選擇。在返鄉的過程裏頭,離家多年的農村的樣貌,已經不是小時候想像的,曾經耕種的田地,現在是一片荒蕪。他發現,回鄉的母親,重新開始耕種,她可以從其中找到信心價值。基於這樣的想法,黃博志開始認真的想,有什麼計畫可以幫助母親,同時活化這片荒廢的土地,「起初只是單純、目的性的策略,還有接近她的朋友圈。」他說。

在寫書前,他和母親有些陌生,相處僅止於相處,但寫書的過程中,母子透過對談和聊天,重新讓彼此的感情升溫。他回憶起小時候,母親離家到附近的城鎮的紡織廠工作,工時長,收入又少,而且母親常常帶回許多棉絮,讓他不是很諒解。年輕的他,面對學校調查父母職業,甚至意氣用事的表示,讓他感到不光彩,「父親是農藝,母親是工廠工人,有一種不知道如何闡述他們的價值,有一種尷尬」他有點羞愧地說。後來母親因紡織產業外流,轉到大賣場工作,依然和成衣產業有關。

黃博志個展《五百棵檸檬樹:有機檔案》現場。
黃博志個展《五百棵檸檬樹:有機檔案》現場。

美術館提案:工廠

成功的募集五百人的資助後,全心投入檸檬樹的栽種和釀酒,但還是有一個問題困擾着他,聯繫自己的藝術家身份,究竟種植檸檬樹釀酒,除了書寫自己和母親外,如何用藝術支持這個計畫進行下去,尤其在有限的資源下進行下去?不過他並沒有花太多時間去空想這件事情,反而是在勞力付出,耕田的過程裏頭,得到啟發。

「在台北辦多麼大的展覽、台北雙年展,威尼斯雙年展,對他們都是無效的。如果項目在當地可以運作,種植的銷售可以產生循環,大家才敢真正進來參與。聽我作品的理念,看懂或理解之後,社會參與(Social Engage)要幹嘛?」

他笑着說,回鄉時,村子裏頭的人只單純的知道他在種檸檬,要釀酒,雖然可以連結了許多當地的農夫,還有好久不曾聯絡親戚朋友們,但對他們來說,看到黃博志的實際操作,才是有意義的。他若有所思的說:「在台北辦多麼大的展覽、台北雙年展,威尼斯雙年展,對他們都是無效的。如何在當地可以運作運作,種植的銷售,可以產生循環,才真正敢進來參與。聽我作品的理念,看懂或理解之後,社會參與(Social Engage)要幹嘛?還是會害怕,希望作品可以思考現實的層面。」種植檸檬樹和釀酒,回到計畫中,不是只有品牌,成就一個商品,而是可以永續的進行,讓更多人參與。工廠在這裏的意義,也是一樣的,現在做的是私釀酒,工廠的理由,是想取得合法的執照,才能真正有「買賣」的行為。

「有循環才能夠向前,就像輪子一樣」他說。

回歸到美術館的脈絡,如何把這些計畫視覺化一直是藝術家的難題。黃博志採取的方法,近乎極簡、非常的乾淨,並沒有太多往常計畫性藝術家慣用的手法,證明做過些什麼,透過文件式、檔案式的展出。走進地下室,會先看到幾棵檸檬樹,以及計畫的簡單說明。在展示的檸檬酒後頭的畫廊裏頭,他選擇把耕種過程裏頭所用的工具、為了栽種所移除的相思樹、死掉的斑鳩標本和一些器具等,去建構一個彷彿是在檸檬樹園裏頭旁的工寮小屋裏頭一樣。

文字和語言,一直是黃博志作品裏頭,最吸引人的部分,但在視覺主導的美術館空間裏頭,要如何讓人閱讀,除了手冊和牆上的標籤外頭?他把從《藍色皮膚:老媽的故事》裏頭和檸檬樹有關的節錄下來印在紙上,然後堆疊成堆,宛如一件件雕塑般,散落在展場裏頭,讓人可以隨手拿取閱讀,創造了動線,也呈現了空間感,好像彷彿和藝術家一起走進檸檬園裏頭。

身為計畫創作者,也是勞動者,他拒絕把藝術家的勞動神聖化,「我不覺得,我的勞動有多麼辛苦」,他想探索的是用什麼辦法來紀錄這件事情,可以讓人進入,道出環境的關係,以及怎麼做。他也感到,藝術家介入,有時候會很尷尬和奇怪,而藝術家勞動的持續性,也是他質疑的所在,「紀錄一張照片很容易。但從整個企劃長期來看,照片的紀錄也不是很有效。」在展覽裏頭,人的勞動、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刻意地被他壓得很低。

黃博志個展《五百棵檸檬樹:有機檔案》現場。
黃博志個展《五百棵檸檬樹:有機檔案》現場。

「我們都需要聚集在一起,在這個尚未種植的檸檬樹下。」

「我們來種檸檬樹吧!」黃博志在《檸檬樹上的斑鳩》對母親說道,促成了這一段旅程。母親又一次成為他的創作夥伴,這一次在開幕的時候,母親也和他一起在共同創作人上署名。母親的工作在過去影響了他,現在又一而三再而三地捲入,從《生產線》,到《檸檬樹》,成為創作的一部分。他對於這樣子的轉變是困惑和焦慮的,在他媽媽的書寫裏頭,「她應該要制止我,我跟她很害怕,不知道這個演出是否正確。」

這不確定性和懷疑,其實回到了他們倆為何在離開家鄉,到了城市又回到故鄉的疑問。農業是高資本投入,低收益的,要達到規模經濟的時候,才能有循環。母親意識到黃博志從小對藝術有興趣,一路上也支持他,但到研究所的時候,她其實很擔心,因為母親認為從事藝術沒有那麼有保障:參加展覽,動用很多資源,支配過後實質的收益卻沒有那麼多。早期透過投影、視覺、影像、裝置,視角比較單純,到後來計畫性的創作,成為計畫的一份子,母親更加擔心了。

從提案到這次計畫,約莫兩年多。其實能夠去感知到,種檸檬樹釀酒,是從個人情感出發的作品,黃博志在這裏頭,一邊創作,一邊收集物件,二者互相影響着,是雙向的,就像是他早期的影音創作,聲音跟影像是同步創作的「物件和文字互相影響而前進」他說。著實地呼應展覽的標題「有機檔案」,檸檬樹的成長和釀酒,是不斷的在變化的。如同他把檸檬酒帶去國外展演,他藉由酒作為溝通的介質,用來產生簡單的對話,聽着當地人說着他們的農業的處境,產生短暫交流的媒介,提供他書寫的文本,成為釀酒之外的副產品。

從自身家族的書寫,映照着時代的社會和經濟的變遷;再從藝術家姿態,企圖重新建構起農村之間的關係,同時果樹豐收的果實,所釀造的酒,成為一種生產計畫的契約和機制。

即使以藝術型態介入的社會記錄和時代書寫,不如其他方法來的有效和震撼,但每一滴釀造的檸檬酒,有着最誠摯的情感。這個計畫所牽引的人,有可能是你,是我,是黃博志,是他的母親,可能是資助這個計畫的贊助人,是在工業社會中,仍然與土地密切聯繫的每一個人。

展覽:黃博志個展《五百棵檸檬樹:有機檔案》
地點:台北市立美術館
時間:2016 10/08 – 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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