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在黄博志的身上,我看见了他自己和他妈妈最私人、最亲密的情感和关系,相较于翠西艾敏的直接和赤裸,甚至用着大大的霓虹灯,直切用文字表达的感受。相较之下,黄博志的情感是细腻、缓慢和隐晦的。如在展场最后一件作品,有一条像是山岚般棱线的绿色霓虹登装置,这是关于他移动于柠檬田间,再到台北的距离。他透过一字一句的书写,亲身劳力的付出,随着柠檬树的成长和丰收,酿造出带有柑橘沁香芬芳,但又烫口的柠檬酒。
他的创作,反倒更像是日本的私小说,如韩裔日本作家柳美里的系列作品里,她以“我”,第一人称做叙事观点的写作手法。透过个人故事,将个人情感书写出来,那就不再只是私人的笔记,而是有渲染力,有能力乘载时代的经验,成为关怀社会的材料,引发读者的共鸣,升华为文学作品。
借由书写母亲,看见台湾社会的转变
近年来黄博志的作品,大多围绕他和母亲。2011年个展《清水里147号》,他借由声音、影像、访谈纪录他的母亲,间接反应母亲的职业流变,和台湾的社会改革与经济变迁息息相关;2014年台北双年展《生产线 – 中国制照 & 台湾制造》则运用母亲作为纺织工人的经验,描绘全球化后,一件衣物的生产是经过缜密成本计算的供应链。台湾从农业社会转型工业社会,利用廉价劳力曾撑起一片天,但商人总能找到更便宜的地方,成衣产业终于外移。2013年的时候,这些书写母亲的故事集结成册,以《蓝色皮肤:老妈的故事》发行。
《蓝色皮肤:老妈的故事》
作者: 黄博志
出版社:无限出版
出版日期:2013年10月30日
这次在台北市立美术馆的个展《五百棵柠檬树:有机档案》,即是他2013年获得台北奖《五百棵柠檬树》计划创作的实现。他向美术馆提案,邀请五百个人的资助,回到乡下和妈妈一起再一次整理那年久未耕种的田地,重新种下柠檬树,并以柠檬酿酒作为赞助的回馈。这项计划,重新连接他、母亲、故乡,以及过往的家族历史。这段过程的写作和耕作,不再只是他和母亲之间私密的谈话,而是过去三、四十年台湾社会转变的缩影。展览的作为计划结果的呈现,借由柠檬酒作为媒介,将这五百个人连接起乡村和城市、艺术家和美术馆、生产和消费。
柠檬树的缘起:一对失业的母子
酿酒这件事情,最早是黄博志在菲律宾服兵役的想法,当时想的并不是柠檬,而是香蕉,而且当时他也想要留在当地,但在服完兵役后,原来想像的那片香蕉园,被台风给吹坏了。不过,当时他也在写书,常常和妈妈通 Skype 聊天,妈妈问他,柠檬太多了该怎么办,“我说可以酿酒,但是数量太少了,那就种一些好了”。
等到回台湾之后,妈妈问:“你不是想要种树吗?”
黄博志很坦白的说,其实回台湾也不知道要干麻,没有什么资源,所以从提案开始,在青年策展人许峰瑞2013年策划的“展‧欧德‧展”获得了第一笔钱,酿了第一批的酒,也是开启柠檬树计划的第一个展览。不过,他用着一种憨厚直率的口气说,“失业是来自于做艺术的没有方向,想寻找社会,又寻找不到,所以回归到最亲近的,人的关系,两个人都失业,失业要怎么办,那只好做自己的事情。”
这段过程的写作和耕作,不再只是他和母亲之间私密的谈话,而是过去三、四十年台湾社会转变的缩影。展览的作为计划结果的呈现,借由柠檬酒作为媒介将这五百个人,作为计划的一分子,连接起乡村和城市、艺术家和美术馆、生产和消费。
不一样的是,母亲的失业是来自于产业的改变和家庭因素,黄博志认为自己找不到方向,也跟着母亲回到那个他曾经排排斥的乡下。他明白母亲的改变是逼不得已的,由于家庭的变故、失业等,她别无选择。在返乡的过程里头,离家多年的农村的样貌,已经不是小时候想像的,曾经耕种的田地,现在是一片荒芜。他发现,回乡的母亲,重新开始耕种,她可以从其中找到信心价值。基于这样的想法,黄博志开始认真的想,有什么计划可以帮助母亲,同时活化这片荒废的土地,“起初只是单纯、目的性的策略,还有接近她的朋友圈。”他说。
在写书前,他和母亲有些陌生,相处仅止于相处,但写书的过程中,母子透过对谈和聊天,重新让彼此的感情升温。他回忆起小时候,母亲离家到附近的城镇的纺织厂工作,工时长,收入又少,而且母亲常常带回许多棉絮,让他不是很谅解。年轻的他,面对学校调查父母职业,甚至意气用事的表示,让他感到不光彩,“父亲是农艺,母亲是工厂工人,有一种不知道如何阐述他们的价值,有一种尴尬”他有点羞愧地说。后来母亲因纺织产业外流,转到大卖场工作,依然和成衣产业有关。
美术馆提案:工厂
成功的募集五百人的资助后,全心投入柠檬树的栽种和酿酒,但还是有一个问题困扰着他,联系自己的艺术家身份,究竟种植柠檬树酿酒,除了书写自己和母亲外,如何用艺术支持这个计划进行下去,尤其在有限的资源下进行下去?不过他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去空想这件事情,反而是在劳力付出,耕田的过程里头,得到启发。
“在台北办多么大的展览、台北双年展,威尼斯双年展,对他们都是无效的。如果项目在当地可以运作,种植的销售可以产生循环,大家才敢真正进来参与。听我作品的理念,看懂或理解之后,社会参与(Social Engage)要干嘛?”
他笑着说,回乡时,村子里头的人只单纯的知道他在种柠檬,要酿酒,虽然可以连结了许多当地的农夫,还有好久不曾联络亲戚朋友们,但对他们来说,看到黄博志的实际操作,才是有意义的。他若有所思的说:“在台北办多么大的展览、台北双年展,威尼斯双年展,对他们都是无效的。如何在当地可以运作运作,种植的销售,可以产生循环,才真正敢进来参与。听我作品的理念,看懂或理解之后,社会参与(Social Engage)要干嘛?还是会害怕,希望作品可以思考现实的层面。”种植柠檬树和酿酒,回到计划中,不是只有品牌,成就一个商品,而是可以永续的进行,让更多人参与。工厂在这里的意义,也是一样的,现在做的是私酿酒,工厂的理由,是想取得合法的执照,才能真正有“买卖”的行为。
“有循环才能够向前,就像轮子一样”他说。
回归到美术馆的脉络,如何把这些计划视觉化一直是艺术家的难题。黄博志采取的方法,近乎极简、非常的干净,并没有太多往常计划性艺术家惯用的手法,证明做过些什么,透过文件式、档案式的展出。走进地下室,会先看到几棵柠檬树,以及计划的简单说明。在展示的柠檬酒后头的画廊里头,他选择把耕种过程里头所用的工具、为了栽种所移除的相思树、死掉的斑鸠标本和一些器具等,去建构一个仿佛是在柠檬树园里头旁的工寮小屋里头一样。
文字和语言,一直是黄博志作品里头,最吸引人的部分,但在视觉主导的美术馆空间里头,要如何让人阅读,除了手册和墙上的标签外头?他把从《蓝色皮肤:老妈的故事》里头和柠檬树有关的节录下来印在纸上,然后堆叠成堆,宛如一件件雕塑般,散落在展场里头,让人可以随手拿取阅读,创造了动线,也呈现了空间感,好像仿佛和艺术家一起走进柠檬园里头。
身为计划创作者,也是劳动者,他拒绝把艺术家的劳动神圣化,“我不觉得,我的劳动有多么辛苦”,他想探索的是用什么办法来纪录这件事情,可以让人进入,道出环境的关系,以及怎么做。他也感到,艺术家介入,有时候会很尴尬和奇怪,而艺术家劳动的持续性,也是他质疑的所在,“纪录一张照片很容易。但从整个企划长期来看,照片的纪录也不是很有效。”在展览里头,人的劳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刻意地被他压得很低。
“我们都需要聚集在一起,在这个尚未种植的柠檬树下。”
“我们来种柠檬树吧!”黄博志在《柠檬树上的斑鸠》对母亲说道,促成了这一段旅程。母亲又一次成为他的创作伙伴,这一次在开幕的时候,母亲也和他一起在共同创作人上署名。母亲的工作在过去影响了他,现在又一而三再而三地卷入,从《生产线》,到《柠檬树》,成为创作的一部分。他对于这样子的转变是困惑和焦虑的,在他妈妈的书写里头,“她应该要制止我,我跟她很害怕,不知道这个演出是否正确。”
这不确定性和怀疑,其实回到了他们俩为何在离开家乡,到了城市又回到故乡的疑问。农业是高资本投入,低收益的,要达到规模经济的时候,才能有循环。母亲意识到黄博志从小对艺术有兴趣,一路上也支持他,但到研究所的时候,她其实很担心,因为母亲认为从事艺术没有那么有保障:参加展览,动用很多资源,支配过后实质的收益却没有那么多。早期透过投影、视觉、影像、装置,视角比较单纯,到后来计划性的创作,成为计划的一分子,母亲更加担心了。
从提案到这次计划,约莫两年多。其实能够去感知到,种柠檬树酿酒,是从个人情感出发的作品,黄博志在这里头,一边创作,一边收集物件,二者互相影响着,是双向的,就像是他早期的影音创作,声音跟影像是同步创作的“物件和文字互相影响而前进”他说。着实地呼应展览的标题“有机档案”,柠檬树的成长和酿酒,是不断的在变化的。如同他把柠檬酒带去国外展演,他借由酒作为沟通的介质,用来产生简单的对话,听着当地人说着他们的农业的处境,产生短暂交流的媒介,提供他书写的文本,成为酿酒之外的副产品。
从自身家族的书写,映照着时代的社会和经济的变迁;再从艺术家姿态,企图重新建构起农村之间的关系,同时果树丰收的果实,所酿造的酒,成为一种生产计划的契约和机制。
即使以艺术型态介入的社会记录和时代书写,不如其他方法来的有效和震撼,但每一滴酿造的柠檬酒,有着最诚挚的情感。这个计划所牵引的人,有可能是你,是我,是黄博志,是他的母亲,可能是资助这个计划的赞助人,是在工业社会中,仍然与土地密切联系的每一个人。
展览:黄博志个展《五百棵柠檬树:有机档案》
地点:台北市立美术馆
时间:2016 10/08 – 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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