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特朗普來了

王邦華:選出「賤」總統,霍布斯對盧梭的勝利?

民主唯一的價值,難道就是每幾年投一次票,由一個爛橙投去另一個爛橙?

刊登於 2016-11-16

#特朗普來了#特朗普#美國

美國候任總統特朗普(Donald Trump)。
美國候任總統特朗普。

美國大選當天,剛好要教法國哲學家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的《社會契約論》(Social Contract)。通常教到這本政治哲學的經典,學生總會藉盧梭之口痛罵香港特區政府的專制,以及謳歌民主的美好。然而那天班上卻是一片寂靜,支持民主的同學都尷尬得默不作聲。

特朗普(川普)歧視女性、傷殘人士和移民,滿嘴謊言,可說是「賤精」(asshole,混蛋)的代表。然而,他竟然先在共和黨內力壓群雄成為黨內候選人,再擊倒選前形勢一片大好的民主黨希拉莉(希拉蕊),成為美國這個民主大國的總統。民主制度為何「淪落」成這個樣子?

班上同學的困惑,其實也是許多民主支持者應有的困惑︰如果民主制最後選出的是特朗普,這個制度有什麼值得追求?民主唯一的價值,難道就是每幾年投一次票,由一個爛橙投去另一個爛橙?

特朗普的「賤」和可愛

美國哲學家 Aaron James 是近十年政治哲學界備受注目的新秀。但他近年最有趣的著作,反而不是學術寫作,而是他的「賤精學」。他在2012年出版的一本小書《賤精理論》(Assholes: A Theory),由哲學角度講人的種種賤格(卑劣)行為。Aaron James 今年再接再勵,寫成《賤精︰特朗普的理論》(Assholes: A Theory of Donald Trump),解釋特朗普為何賤格卻能問鼎總統寶座。此書出版時,特朗普還是共和黨候選人,Aaron James 可能發夢也想不到,美國人真的把他推上總統寶座。

賤精者,Aaron James 定義為行事非常自我中心,不顧別人感受,以攞著數(佔便宜)、恥笑別人為樂。特朗普的風格正是傲慢無禮、出言不遜、有風駛盡艃。他曾嘲笑傷殘記者說墨西哥人都是強姦犯、還說要禁止所有穆斯林進入美國,侮辱女性更是多不勝數。特朗普並不認為這些行為有問題,因為他相信自己是「超然」的──他既聰明又有錢,其他人被玩、被笑,是他們廢、他們抵死(活該)。

特朗普雖然賤,但他同時是可愛的。他的種種劣行,許多都是部分美國人想做但不敢做的。這些歧視違反人人平等這個美國核心價值,但如果你是白人中產和基層,你的工作都被移民搶光,社區又有愈來愈多「外人」,怎會沒有憤懣之情?特朗普其實是把許多人「政治不正確」(politically incorrect)的想法,痛痛快快地公開說出來,部分人自然感到親切。

可以說,特朗普是一個現象,人人心中都有一個特朗普。人人都想像特朗普一樣縱慾而行、有多賤就多賤。但受制於文明社會的規範,唯有壓抑這種耍賤的慾望。特朗普的存在,給人一種自我投射的慾望,藉由觀看他耍賤去發洩自己心中的憤懣。赤裸裸的歧視和卑劣行為,令特朗普的形象遠比其他候選人貼地,更容易打進選民的心坎。特朗普支持度居高不下的秘訣,就是他把政治變成一場 show,而觀眾就是要看他耍賤耍出什麼花樣。他每次耍賤都挑戰底線,你以為罵穆斯林已經是極限,轉過頭他可以得罪全球女性。特朗普不止是賤,更賤得很有娛樂性。

因此,特朗普雖然是民粹政客,但把他看成是希特拉(希特勒)、墨索里尼等人是誤解了。他沒有一個很固定的意識形態,要說似希特拉,同為共和黨候選人、茶黨的克魯斯(Ted Cruz,克魯茲)反而更接近。特朗普不像希特拉般要用政治力量達成某種明確目標。相反,他的目標毫不清晰(甚至連他的支持者都不會認真對待他的政綱)。選民對他的支持,也不是因為認同他的意識形態,而是對他的「賤」感到親切。

因此,最似特朗普的,其實是意大利的前總理貝盧斯科尼(Slivio Berlusconi,貝魯斯柯尼)。貝盧斯科尼納稅舞弊、經常玩女人,甚至為了掌權而呼籲修憲,這是不是都似曾相識?特朗普上台,並不代表美國會出現納粹主義,而是代表美國的「意大利化」──民主淪落成賤精間的競賽。

為什麼民主會選出像特朗普之類的混蛋?

霍布斯︰恐懼與不安造就強人政治

這就是美國民主的積業。許多分析已經指出,這次特朗普上台是反精英浪潮的表現。美國代議民主的舞台,長期被名校精英和億萬富豪佔據,普羅大眾感到無力影響決策,只能不斷在民主、共和兩黨之間含淚投票。

對民眾來說,他們已經見過太多政壇賤精,表面冠冕堂皇,實際還是和資本家眉來眼去。傳統政客都是混蛋,根本選不下手。以共和黨初選為例,可以看出美國民眾對傳統政客的厭惡,愈傳統的死得愈慘,背靠世家的傑布.布殊(Jeb Bush,傑布.布希)早早下馬,然後是較正路的魯比奧(Marco Rubio,奧比歐)和卡西奇(John Kasich,凱西克)。鬥到最後的,竟然是特朗普和極右的克魯斯,而克魯斯又因為始終有點精英味(普林斯頓和哈佛畢業生)、未夠娛樂性而敗陣。

然而,即使傳統政客混帳,特朗普也不是好人。以女性選民為例,特朗普屢次侮辱女性,甚至被指曾非禮女性,為什麼許多女性選民仍會支持他?(特朗普的一大票源就是白人中產師奶)一句話:惡人還需惡人磨。美國民眾太討厭賤精處處的政壇,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一個超級賤精,清理門戶,把所有敗類掃地出門,而特朗普就是一個最佳人選。

這邏輯很奇怪?其實不然,政治經常有拉一派打一派的情況。對某一派很看不順眼,另一派即使有點差劣,我們也寧願「隻眼開隻眼閉」。看看香港的立法會選舉:許多人雖然支持本土派,但也承認本土派論述不足、未夠成熟。但又如何?他們認為傳統泛民太討厭,寧願容忍本土派的幼稚,激進者甚至說出「寧投建制不投泛民」。

賤精是被容許的,如果他們是自己人。因此,特朗普上台,並不止代表美國人討厭希拉莉,而是反映了更嚴重的問題──美國人對民主這個制度整體失望到極點,從而希冀有一個強人出來一口氣打掃政壇。

諷刺的是,特朗普的崛起,竟在英國哲學家霍布斯(Thomas Hobbes)的《利維坦》(Leviathan)中得到解釋。固然,《利維坦》是以社會契約證成絕對君權,不是討論民主制的。但霍布斯對人性和強人政治的觀察,卻仍適用於討論特朗普和美國民主。霍布斯指出,若無國家,人們便會在自然狀態(state of nature)中,與恐懼和不安為伍。弱者擔驚受怕,不知何時會被其他人欺凌。霍布斯認為人性自利,人和人之間衝突難以避免,唯有一方勝利、一方俯首稱臣方能完結。而只要所有人集體向同一人俯首稱臣,由此一統治者確保絕對秩序,社會才得安寧。

回到美國,那些投票給特朗普的白人中產和基層,不就像自然狀態中惶惶不可終日的弱者?他們害怕穆斯林的恐怖襲擊、害怕外勞搶工作、害怕傳統政客和資本家聯手壓榨他們,無力感令他們推崇強人,希望在強人統治下,好好整治傳統政客和資本家,社會重歸一個較平等的局面。

利用民眾恐懼助長強人政治,小布殊(小布希)也是箇中能手。小布殊能夠在2004年連任美國總統,很大程度就是利用人民對恐怖襲擊的恐懼。只是和特朗普相比,小布殊恐怕也要自慚形穢。特朗普在競選時不斷煽動敵我矛盾,把移民說成是敵人,穆斯林也是敵人,甚至美國政府也是敵人。這些陰謀論固然缺乏事實根據和可笑,但特朗普不關心它們是否真實,只在乎它們能否製造恐懼。人民愈是恐懼,愈感到無力,就要愈依賴特朗普,儘管他是一個賤精。

因此,賤精不是問題。即使你是女性,而這個賤精曾侮辱過你,但如果他能幫你擺脫生活上時刻面對的恐懼(外勞和穆斯林),出一口烏氣(傳統政客),他就變得可愛了。

盧梭︰民主作為平等自治的理想

然而,民主就只是一場賤精的競賽嗎?我們討厭一群賤精,就只能投靠另一個超級賤精?然後幾年後失望了,就再看看有沒有新的英雄打救我們,然後再發現他其實是一名超超級賤精?如果霍布斯是正確的,人性只有恐懼和貪婪,人和人之間只有主宰和屈服兩種可能,那民主極其量只能是這樣的賤精制度,我們也只能在不同混蛋間選擇。那民主有什麼吸引力可言?

盧梭或會說,霍布斯對人性和民主的理解何其狹窄!我們為恐懼和貪婪所苦,是因為人性已被這個不平等的社會環境所扭曲。在一個高度競爭的社會,我們如何肯定自己的價值,就看我們能否勝過別人。但人和人之間是可能有平等相待的關係,只要我們互相尊重,認可彼此的價值,虛心聆聽對方的訴求。

因此盧梭推許民主制度,並不是因為它能每幾年一人一票選擇不同混蛋,而是它能體現人人平等、互相尊重的理想關係。現代社會已趨複雜,社會秩序需要法律和政府維持,因此法律和政府無可避免,人們必須被管治。但儘管如此,盧梭卻指出,民主政府可以保證法律和政府的權力是由人民授予的。

在民主政府中,人人有平等的政治地位,可以熱心參與政治、集體自治、制訂法律。每個人都受法律管治,但每個人也是法律的制訂者。唯有在民主自治的國家,平等的公民才能享受法律保護其日常生活之餘,仍然保持自由。簡言之,盧梭認為民主社會代表的,是一個「平等人的自由社群」(free community of equals)。

霍布斯和盧梭,正好代表西方思想史中兩種對立的人性觀。霍布斯主張人性本惡、桀驁不馴,爭鬥無法避免,唯有一方壓倒另一方才能帶來和平。從霍布斯的角度看,特朗普上台理所當然。精英對民眾、保守對進步、左翼對右翼、基督徒對穆斯林,社會就是一場又一場的戰爭。人民能做的,就是擁立一個強人,把一切對立的黨派壓倒。民主選舉不過是這些血腥爭鬥的遮羞布而已。

但盧梭會說,人固然可能腐敗成自私自利,但也有善性的一面。人能互相尊重,以平等公民的身份一起參與政治活動,即使意見相左,也能理性交流,最後達成共識,擁護相同的法律和政策。從盧梭的角度看,民主有潛質成為更有價值的政治制度。固然,要實現盧梭的民主理想,在制度上需要有很多進步措施(註一),對公民素質也有很高的要求,但盧梭只是想指出人類社會是存在著這樣的一個可能性,即便可能需要幾十、幾百年去實現。而特朗普的當選,正是把人們從這個可能性愈拉愈遠。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才能明白為何許多美國知識分子會如此擔憂特朗普上台。特朗普的言行和他所鼓吹的文化,無不和盧梭的民主理想背道而馳。盧梭講平等,特朗普則屢屢發表歧視言論,視女性為玩具,又把社會問題片面地歸咎於外勞和穆斯林;盧梭講互相尊重,特朗普卻煽動仇恨、鼓吹敵我之分──穆斯林等都是外敵,只有支持他的才是自己人。整個選舉工程,特朗普就是不斷找「敵人」來打,製造撕裂。先打民主黨,再打共和黨內不支持自己的大老,更批評國家的選舉機器偏幫希拉莉。他甚至在民調落後時,揚言要取消選舉,讓他直接當選。這根本是輸打贏要,侮辱民主的核心精神了。這樣的人上台成為總統,對民主的核心價值是多大的諷刺?

特朗普的勝利,代表的是盧梭式政治觀的失落,霍布斯式政治觀大行其道。恐懼蓋過尊重,你死我活的競爭蓋過平等自治的理想。人民面對精英政治產生無力感,但卻不能致力把政治和日常生活結合,踏實地建設互相尊重的公民社會,由下而上自發組織,對抗由上而下的精英政治,反而是靠向形象強硬的政客,希望強人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很多人擔心特朗普上台會亂來,這點我倒覺得「亂極有個譜」。畢竟美國制度的權力制衡是精心設計的,即使是總統也不是無所不能(雖然掌握核武按鈕本身就令人很不安了)。更需要擔心的,其實是美國人對整個政壇的失望,會不會延續下去,步意大利、俄羅斯等的後塵,繼續追求強人政治,結果在不同強人之間打轉,原地踏步。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特朗普也可以助我們反思香港民主。近年的立法會選舉,不少香港人面臨痛苦選擇︰是要含淚投泛民,還是博一博投本土派?如果兩個都令人失望,是不是又等另一批素人出來一洗頹風?美國人對政治的無力,香港人應不會感到陌生。民主是否只是幾年一次的爛橙選舉?還是和日常生活切身相關、由下而上、理性交流的自治理想?相信霍布斯的政治觀,還是相信盧梭的政治觀,這條問題不止美國人要想,香港人也免不了。

(王邦華,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政治學博士,現為香港中文大學通識教育部講師)

註一:要達成盧梭這個理想,首先需要持久的群眾壓力,打破傳統精英政客和資本家聯手的框架。例如要重設政治捐獻總額上限,拉近兩大黨和其他小黨的分野。投放更多資源在公共教育上,令不同階層的子女接受的教育質素差距收窄。中央政府下放權力予地方政府,處理地方事務,令地方公民在日常生活中習慣民主自治。種種措施,都是充權(empowerment)的過程,讓愈來愈多人民由下而上參與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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