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編讀手記特朗普來了

讀者來函:特朗普當選,宣告自由派傲慢的破產

特朗普的當選至今仍是個錯誤的選擇,但不通過這個選擇,來自「他者」的信號和聲音就永遠無法引起話語精英的reckoning。

李二

刊登於 2016-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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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1月9日,希拉莉向群眾演講後下台。
2016年11月9日,希拉莉向群眾演講後下台。

我看了很多站在美國自由派立場上對特朗普和他的共和黨的分析與評論(例如公眾號選·美),也有大批謬託知己的華語討論者運用自己在中國獲得的政治感受幻想出一個理想中的特朗普(例如知識社群知乎)。然而,身為共和黨支持者卻堅定反對特朗普的人在美國並不罕見,但在華語的討論中,他們的聲音往往是被忽視的。

作為他們中的一員,這次大選週期印象最深的冒犯,並不來自身為保守派,卻支持非共和黨候選人而被特朗普粉批評,而是來自支持希拉莉卻因為姿勢不夠「好看」,而被一些希拉莉支持者批評。我並不要求她們對我微不足道的表態心存感激,因為我從來不是民主黨候選人熱切的支持者。但我確實批評過希拉莉,並不對那些忍受同僚指責支持她的共和黨人有任何虧欠之感,也不認為自己有義務哪怕象徵性的照顧一下他們的感情與政策傾向。

考慮到現在的選舉結果,密歇根等三州意外的民主黨失利,恐怕是這件小事情在更大範圍內的重演:希拉莉自認為組建了一個穩贏的同盟,但不認為自己有必要對自己獲得的,別人並不全心全意的支持負有任何回報的義務。從四月之後,她就將競選精力投入南部的搖擺州,將鏽鐵帶的密歇根、威斯康辛當作囊中物。希拉莉在敗選宣言裏說,「要堅持正確的事情」,反過來可以推論,恐怕是不少她的支持者認為,因為她代表「正義」,於是任何人的支持自然都理所應當,不支持她只能出於可鄙的(deplorable)動機與無法言明的私利。

所以有很多有投票權的人選擇放棄、倒戈,將也許是美國歷史上最不稱職的總統候選人選為三軍總司令、核武器持有者、自由世界的領袖。這一切也許都只為傳遞一個信息,這個信息在特朗普總統的獲勝演講中得到最恰切的表達:The forgotten men and women of our country, will be forgotten no longer.

我不是道德相對論者,我是個頑固道德主義者。我相信在相當範圍內有絕對的善惡,但我也相信在更大範圍內,善來自妥協和共情,來自承認對方需求的合理合法。

我不認為墮胎是一件隨意的「權利」,因為至少在一些確定的場景下,這涉及一個生命的生死。

我不贊同把高度文化象徵性的安排和舉措提升為「民權」的高度、把高度爭議的政策用行政命令強加給不同的社區是民主的做法。

我厭惡自由派主流媒體和學院派近乎壓迫的政治正確和偽善。

我相信奧巴馬總統的《平價醫療法案》有重大缺陷,需要實質改進。

這是我所相信的「正義」,儘管和自由派的熱切支持者所堅持的綱領有衝突,這仍然是一種正義,而不是某種邪惡的謀劃。

當然,以上這些都不足以令我去支持特朗普這個不合格的候選人(當選總統),我也無法加入特朗普粉絲高聲慶祝的行列,因為和進步主義者一樣,我並不懷念女性沒有選舉權以及種族隔離的舊時代,我也並不將大部分穆斯林當作潛在的異質群體。

但我同樣不希望自己的不支持被進步主義者當成來自反動陣營毫無價值的點綴,更不希望出於各種理由權衡利弊後仍然支持特朗普的人,被他們/她們的同胞視作無可救藥、或亟需教育的落後分子。

如果特朗普的勝利至少有一點好處,這就是其宣告了自由派傲慢的破產。在這一破產的基礎上,我相信這是個難得的機會,讓不同觀念的人坐下來談一談,嘗試去理解對方,去弄清這個國家一半的人反對另一半的人,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情。

民主的信仰至少部分地要求其參與者相信,就算如此多的人做出如此令你難以理解的選擇,對方也不可能全盤錯誤。哪怕我相信特朗普到現在仍然是個對美國和世界來說錯誤的選擇,但也許不通過這個錯誤的選擇,來自「他者」的信號和聲音就永遠無法引起這個國家話語精英的reckoning。

所以當我看到美國、中國的自由派知識分子,第一反應居然仍然是拒絕和否認,居然仍然把「教育」,「啟蒙」這種思維方式掛在嘴邊,仍然使用惡毒的大詞,拒絕實質性的思考,我內心很難不生出某種不合時宜的幸災樂禍感,儘管我知道這並不合適。 

特朗普能贏,和開發利用了「他們」vs「我們」這套話術有一定關係。比如說穆斯林是「他們」,良善的美國公民是「我們」,我是來代表「我們」的利益,來打敗「他們」的,這個國家的當權者太軟弱了,不如換我上……

那麼主流精英是怎麼說的呢?他們說大部分穆斯林是好的(正確),說特朗普這種黑白兩分無助於解決問題(正確);說特朗普這種對立只會激化矛盾,讓極端主義高興,證實他們的言論(正確);雖然古蘭經裏有很多字面意義上很殘暴的經文,但是這麼斷章取義去理解,去判斷穆斯林是錯誤的(正確)。那麼當特朗普當選以後,可能是同樣一批自由派吧,我不知道,反正是有一些,在恐懼中不無憤恨地說,六千萬投了特朗普的美國公民代表了一堆可怕的意識形態,「我們」自由派不該反思,「我們」就是太軟弱了,這是進步vs反動的戰爭,既然特朗普說了那些言論,那麼投票給他的人肯定就是全盤接受這些XX主義……

這些人把自己完全正確的、拿來反對特朗普的那套話語全丟了。如果自由派精英在面臨一些白人選民感受到的同樣的威脅(真實的或虛構的)面前,如此輕易地就拋棄了寬容和反思的立場,擁抱了同樣的戰鬥性與排外性思維,「When they go low, we go high」 又從何談起?

正是因為 racialism,sexism, xenophobia, misogyny, Islamophobia 是錯誤的,我們才需要更加精確地使用這些指責,而不是一夜之間突然發現半個美國的投票選民、一半的白人女性、四分之三的白人男性都變成了可怕的魔鬼,然後哀歎美國國將不國,繼而身為privileged (知識分子、學院派、全球化最大的受益者、話語的把持者……)大談自己多麼脆弱和沒有安全感。

如果特朗普當選激勵了仇恨犯罪,then go and fight it. 但是一般性的怨天尤人、繼續躲在文化工業與學院工業生產出的庇護所中指責選民的無知與殘暴,只會錯過這個千載難尋地讓這個「分裂之家」重歸於好的好機會。

保守派知識分子這次同樣被他們的選民拋棄,他們(我們)現在並不處在比左翼知識分子更好的位置,但我們更該多談論的是這個國家從今往後也許更加需要保守派的特朗普反對者,以及我們自己對我們自己犯下的罪孽。

無論如何,舊時代確實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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