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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西對話甄拔濤:走出香港後的身份和文化體驗

重視想像,《未來簡史》在全球右翼仇恨的弔詭氛圍下進行跨文化書寫。

對談整理 張書瑋

刊登於 2016-11-05

【編者按】戲劇《未來簡史》的英文名一開始確定為 A Concise History of Future,後來在末尾加上了 China。這個劇本後來拿到了2016年德國柏林戲劇節獲得肯定,其中試圖通過許多香港語境下的語言,論述、人際關係、中港關係,用另一種語言講述給香港以外的人聽。

小西與甄拔濤的對談,一直在對比德國,英國和香港的戲劇創作體驗,也在對比幾種不同環境下的戲劇文化。諸多不同之下,原來卻都面對着仇恨滋長的世界。戲劇人看到的本土與國際,並不為不同語言所隔。藝術創作與生活,也逐漸走出某時某地。

C = 小西

Y = 甄拔濤

S = 張書瑋

C:《未來簡史》在今年五月有入選柏林戲劇節,當時是2016年的「劇本市集」,現在你在重演。將英文版變了粵語版。

Y:這是首演。

C:當初英文版不是全本,現在是全本了。事隔半年,你一直也很忙。九月已經有一個演出叫做《發光的害蟲》。現在又有《未來簡史》粵語版。聽說《未來簡史》還會變成德語版,在柏林戲劇節上演出。現在你白天教書,夜晚排戲。半年的忙碌有什麼感受?生活和創作上有什麼變化?

Y:我補充一點吧。德國當時是讀劇,你想像下,好像前進進排戲一樣,讀了九成。但這次才是完整製作,世界首演。這個劇是在英國寫的,當時我在英國讀書,這是我的,所謂「論文劇」。

C:畢業作?

Y:畢業作,你要創作一個劇,再寫一些文來談論它。它有一個環節,在2015年6月底,請了英國的導演和演員,讀了一半,五六場戲。半年來的感受也很多。我在一所大學教書,上學期結束後就飛去柏林。之後回來了一次,又飛歐洲。再回來香港,就開始排《發光的害蟲》。然後學校就開學了。來來回回,每次都會多一些認識。我在英國生活了一年,但是每一次回到倫敦,去到柏林,接觸到一些人,都會多了解一些事。相比下,在歐洲讀書,也有休閒,生活舒適很多。回到香港之後,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用盡。尤其是最近,我上午教書,下午和晚上就排戲。一星期休兩天,我在想:這樣會不會讓我更不喜歡在香港生活呢?因為日程太滿。我又覺得這樣對香港這城市不公平,可是環顧身邊的朋友。只要是同行,大家的生活好像又差不多,似乎逃不掉。現在又講工廈問題⋯⋯

C:空間問題?

Y:空間問題,很有問題。比如,新視野本來也是康文署辦的。但也只給了我們兩三個星期在高山那個排練室排戲。我們也要去租另外一些地方,在工廈裏面排練。

C:有什麼感覺?

Y:我們就很擔心,完啦,如果政府嚴禁工廈他用,我們去哪裏排練呢,在街上嗎?

C:理工咯。

Y:不行呀。因為你要找一個地方存放物品嘛。我們轉過一次,我都要重新適應這個空間。不只我,演員也是,大家都要適應新的空間,這是香港會面對的問題。歐洲你就會有地方排戲,只要藝術家需要,很容易可以找到空間,當然他們有他們的問題。不過那些都是後話。

戲劇導演小西與戲劇導演甄拔濤對談。
劇評人小西與戲劇導演甄拔濤對談。

甄拔濤:劇場編劇、導演、作家、大學兼任講師。香港大學英國文學學士、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文學)碩士及倫敦大學皇家哈洛威學院(Royal Holloway)編劇碩士(優異成績)。英文劇本《未來簡史》獲2016德國柏林戲劇節劇本市集(Theatertreffen Stückemarkt)獎,為首位華人得此殊榮。中文劇本《灼眼的白晨》(合導,香港話劇團跳格黑盒EMW戲劇節)獲第八屆香港小劇場獎最佳劇本。

在歐洲可以更加專注寫作

C:你在歐洲和香港之間來來回回,還有英國。你說你對歐洲和英國了解更深,如果回應你剛才所說,歐洲和香港的對比,你最深刻之處在哪裏?

Y:最深刻之處,說德國和英國,他們真的可以比較專注於寫作。從編劇本位談起的話,大家在聊天的時候,問起我平時做什麼。我說平時教書,和寫作。他們會說,啊,你真的好忙啊。因為他們認定,你要麼教書,要麼寫作。為何又寫作又教書呢?

C:他們不愁生活嗎?

Y:我馬上就講到這個話題。他們本業也是要麼寫劇本,要麼寫小說。這些寫作也不是頻繁出版,或者純收入未必能應付所有開支。但你可以有一些寫作相關的工作。比如你可以為電台寫作。在香港可能要找一個廣播劇編劇也不容易。對英國和德國,尤其是德國,廣播劇(Radio Play)是一個維生的渠道。德國依然有很多電台,每個大城市都有一個大電台。如果你一個劇,先不必說國外,在德國國內已經可以巡迴。你每去一個電台演一次,已經有一筆收入。你製作一部一小時的劇,已經一年內可以有好幾筆收入。

如果是香港人,可能會擔心你能不能養活自己。或者也許會好奇你會不會見到很多明星,有沒有很多秘聞,女明星是不是要特別付出什麼才會有戲拍⋯⋯

C:所以不是不用養家,而是可以靠寫作來養家。

Y:是的。

C:但你教書也是教寫作,寫和教也沒有不同吧。

Y:也有分別。國外覺得教書是寫作之外的另一件事。我常常說,香港藝術家比較難。你試試看有沒有香港的藝術家不用教書,很難找到這樣的例子。可能只有一成,其他九成都要教。比如戲劇,就有很多班。演員也去教,在香港兆基創意書院,或者其他地方也有學習班。國外的藝術家就會覺得這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

C:那歐洲人的生活方式和香港有什麼不同嗎?我指藝術家以外的其他人。

Y:他們非常尊重寫作。這是真的。歐洲人認為,你選擇創作,這是一件你自己喜歡的事。我在英國尋租看房,遇到一個房東太太,她不是藝術家。這位房東太太問我去英國唸書學什麼。我說學編劇。她馬上就回答:啊,你真的找到一份很好的事情做。如果是香港人,可能會擔心你能不能養活自己。或者也許會好奇你會不會見到很多明星,有沒有很多秘聞,女明星是不是要特別付出什麼才會有戲拍⋯⋯

C:或者你從事寫作,我不會租給你。

Y:是啊!

C:我怎麼知道你會不會交得起租。

Y:是啊!所以我去租屋我就會說我教書。說教書,香港人就會知道:你教書,那收入都應該比較穩定。但在外國人們不會想這些事。他們不會想一個學編劇的學生能不能交得起租。我在倫敦 Camden Town 買東西,你可以當那是一個市集,和一些土耳其人聊天。「我們從土耳其來這裏定居了,你從香港來嗎?你是做什麼的?」「我是編劇。」「那真的太好了。」他們未必是文藝愛好者,但會很讚嘆。在他們心目中這是一個值得尊敬的職業。

C:那你想一想,還是留在歐洲,別回香港了。

Y:但我不會啊。我一定不會放棄香港。

C:為什麼?不夠尊重,又被人問三問四。

Y:所以我現在常常在想,不知道有無可能。我在想一種流動身份的可能性。我一些倫敦的朋友也會問我,現在在哪裏發展。我有時候回答:“I base everywhere if I can.” 如果可以的話。哪裏有工作、有機會,我就去哪裏。香港我不會丟掉。我有一個很奇怪的邏輯。我在香港出世,現在香港面對很多問題,我都有責任去一起面對。我不會扔掉香港,從此不回來了。最理想是,我一段時間在外面,一段時間在香港。假如可為的話,但我一定會留意香港。就算在外面,我也常常講香港。之前德國的柏林戲劇節,我過去做三件事:讀劇;讀劇之後有研討會;另外還有一個工作坊。工作坊題目任選,我就選了一個《在動盪的時代寫作》,內容就講中港關係。德國人並不熟悉,他們連李波那件案都不知道。英國就不是,李波事件出了之後,我老師和朋友都發訊息給我,問我是否有事。德國沒太多反應,有一個與會者說,事件有媒體報導過,但大部分人不知道。

選拔戲劇新秀的盛況,難以類比

C:說這麼遠,我們應該回來談談《未來簡史》的寫作過程,這部戲入選柏林戲劇節的情況。也可以說說期間的見聞和感受。

Y:這部劇最初的起點是一個課堂的習作。

C:在英國?

Y:在英國。

C:為什麼會有課堂這件事發生?

Y:2014年9月我去了英國讀編劇。其中一個課堂習作要寫一點東西。詳細講太長了,總之寫了一場短的戲,是現在的第二場。現在的完整版裏面有一場叫「Musical」,當時的課堂習作就是寫音樂劇。之後我們去了一個 Winter Festival,2015年2月在英國。學生們就要介紹自己的作業。我就介紹了這一場戲,請了兩位同學來演。排到最後,同學和我都覺得,最後還可以繼續寫下去。他們會問:接下來會怎麼發展下去呢?然後就開始慢慢建築整個故事。2015年6月,整部戲就完成了。然後就有了之前講的讀劇。

C:怎麼報名?怎麼去到戲劇節呢?

Y:6月寫完,學校每年都會安排專業的導演和演員讀劇。當時讀了六場戲,差不多一半。當時有一個觀察很有趣,我初衷是寫一些跨文化的內容,也都用了一些香港本土文化的東西。比如一些香港本土的笑位,他們可不可以體會呢?

C:用英文寫?

Y:是,用英文寫的。我寫完之後,他們很有共鳴。反應相當好。

C:香港的爛 gag(冷笑話)變了英文,他們還可以笑得出,厲害。

Y:有的是。我舉一個例子,不劇透。我在劇本裏面用了《西遊記》的一個角色。

C:電影《西遊記》?

Y:不是,小說。中國文化傳統中的一個角色。我把這個角色放到一場戲裏去,那是大家最喜歡的一場戲。他們紛紛追問我,這個角色之後會怎樣?會再出來嗎?我說,不會了。他們還繼續說,你考慮一下,讓這個角色繼續出場吧!我有想過,但改不到了,想不到怎麼可以再出場。之後到了12月,香港有一個朋友 Lotus 給我發了相關信息,說歐洲有一個比賽,問我要不要參加。報名條件有兩個:一是這部戲從來沒上演過,二是報名者要有一個歐洲地址。當時我在倫敦有一個住址可以用。我每次去英國都常常住在那裏。我就報名了。很有趣是,我之後查資料才知道那就是柏林戲劇節。這個展我一早知道,但整個報名的過程比較複雜,而且舉辦選址每年有許多活動,戲劇節是其中之一。我得獎的「劇本市集」你可以當是一個歐洲新秀賽。

他們問會不會丟失了這部戲背後政治的象徵或解讀,我說不要緊。因為我知道時間很短,很難全部解讀後面的結構。比如這次在香港我和演員們做問答,都做了整個禮拜。但戲劇節反而很緊張,說丟失了劇本的一些東西,他們擔心我會不會不開心。

C:所以你是梅豔芳?

Y:又不是。你未必從未在這個行業裏出現,你可能寫過兩三個劇本。新興的作者都可以。

C:好像藝發局?

Y:香港很難有一個可以和它對應。因為這次最後五名入選,公布了最後十八強。裏面有些名字我見過的,他們有戲在英國 National Theatre 上演過。應該是鼓勵年輕劇作者吧。去戲劇節做了三件事,讀了一小時劇。我自己讀要一個小時五分鐘,所以切掉了一些。讀的時候有一些表演。最後讀的時候有一些剪輯,有的場次序變了先後。我寫的時候打算寫一個悲劇。但讀的時候大家用了一種很輕鬆的氣氛。不過沒有失去文本的味道,有趣的是他們排練只排了兩次。

C:是戲劇節安排的嗎?

Y:戲劇節安排,不過他們都好有心思,導演和演員都很有經驗。主辦方想捧新秀,所以班底新秀可能不太適合。很有經驗的班底玩出了很輕鬆的氣氛,玩下假髮,玩下搞笑的東西。因為這套劇和中港有關係,裏面還有一個充氣坦克車,在某一刻突然出現,其實我的戲裏面沒有寫,導演還很興奮,這個坦克車我是在深圳淘回來的。

C:道具都全球化了?

Y:他們有錢。運費也沒多少。事後都有人問我,導演可不可以做到我的要求。我說都很有趣,整部戲都成立。他們問會不會丟失了這部戲背後政治的象徵或解讀,我說不要緊。因為我知道時間很短,很難全部解讀後面的結構。比如這次在香港我和演員們做問答,都做了整個禮拜。我和演員們都已經很熟了,但也要做整個禮拜才可以解決劇本背後的內容。所以我覺得讀劇很 OK。但戲劇節反而很緊張,說丟失了劇本的一些東西,他們擔心我會不會不開心。

C:這是第一部分。

Y:第二部分有一個工作坊。我就用《動盪時代的寫作》做題目,講中港關係。

C:講背景?

Y:對,講背景,不是解讀我那一套戲。分享了其中一場給他們看。

C:第三部分?

Y:第三部分是一個投案環節。開始是十分鐘展示,可以介紹自己的戲,也可以介紹一個新的創意。然後有十分鐘的Q&A,贏家會得到多蒙特劇院委約,不過是網上投票。於是我找了紀文舜(Sean Curren)及馬嘉裕演出,Lotus 任監製。我介紹了另一個劇,《未來簡史》是我構想中《後人類旅程》三部曲的第一部。我就介紹了第二部《後人類狀況》。

C:在德國柏林戲劇節有什麼見聞呢?

Y:都是講回剛才說的話,他們很尊重編劇。德國的劇場以導演為本,但他們很著重文字,文本,思考性。他們也有經紀人制度,德國和英國都有,不過德國的經紀人還叫做 publisher,又有出版商角色,可以幫你出書,還會幫你賣去其他劇團。整個生態和觀眾,和整個文化都好有關係。他們的產業大到在每一個城市都可以養一個大劇院。而且還有林林總總的小劇團。在柏林,我還沒有全部去過,去了三次柏林都沒去完 。如果你是一個編劇,你寫了一個劇本,你可以在德國境內演出,可以去瑞士和奧地利演出,所有的德語地區,你面向的世界不只一個國家。所以寫一套劇可以支持比較長的一段時間。

C:所以《未來簡史》的經紀是不是柏林戲劇節?

Y:不是。

C:有沒有經紀?

Y:正在談。

C:是你那一部劇的經紀,還是你個人的經紀。

Y:是我個人的經紀。柏林戲劇節是其中一個重要的機構,支援着整個德語系文化。他們不是擁有這五個人,他們捧出五個人,讓其他經紀和劇團來徵詢。

C:好像無線電視選香港小姐?

Y:無線電視選香港小姐,他們是擁有這些藝人的嘛。那又不一樣了。

C:像前進進那樣?想擁有都擁有不了。

Y:也不像。香港好難有類似的情形來相比。

戲劇導演甄拔濤。
戲劇導演甄拔濤。

香港還沒有的戲劇浪潮

S:十分鐘的展示,觀眾有哪些人?

Y:什麼人都可以來看。我可以補充一下投案的環節。這個最後我沒有獲選。但這個環節被德國傳媒駡到死,因為他們質疑,一個戲劇節為什麼要做投案環節?名聲已經夠大了,為什麼還要做這麼「資本主義」的事?傳媒覺得我們五個入圍者很慘,好像在做猴戲。他們沒有質疑我們五個入選人。另一件事是網上投票。有的人可以很多分身,後來傳聞贏家在境外有很多票。贏家來自斯洛文尼亞,他們有很多境外票。

S:是網上直播?

C:是啊,好悶啊,看到很睏。

Y:當然啦,那是香港凌晨四點。好難撐。我做完這個介紹之後,第二天就去看別的戲。人群裏一個婆婆看到我,還問:你就是昨天參加投案的人吧?男主角很特別,你在哪裏找到的?她在問紀文舜。我向她介紹說紀文舜是一個蘇格蘭人,在香港住了二十年。他們好熱情。時不時就有人走過來說,你要繼續寫作啊。你會見到那一種文化,劇團已經是生活的一部分。我有一個傳媒的朋友知道我得了獎,來做採訪時說,我一般都不做 high culture。劇場在香港變成了 high culture,大家想像去劇場看戲要穿很正式,我們還沒養成這個觀眾群,沒有這個氛圍。

C:剛說了兩個面,你去了之後接觸到一種很不同的劇場文化,接觸了他們當地的觀眾,還有什麼別的見聞嗎?

Y:見到了一些趨勢吧。德國比英國開放很多,我覺得。德國對多元文化開放很多,很想吸收別的文化。而且它在藝術形式上追求概念劇場(conceptual theatre),將概念藝術放在劇場裏。這次入圍的五個入圍者,有三個是劇本,有兩個是項目。其中一個有四個演員,觀眾圍坐,四個人一開始就不斷形容,這是一個怎樣的空間,周圍有什麼店舖。他們輪流講,講完就開始形容觀眾。這一個男人穿着什麼衣服,戴着怎樣的錶。整套戲就靠演員不停地形容身邊的空間和人。這很有趣,你說當他們去到另一個地方演,他們還會演同樣的內容嗎?這其實在對劇場的形式提出疑問。他們很喜歡這樣的概念劇場。另一個例子,德國有一個很出名的劇團 Volksbühne,就是 Castorf 那個劇團。不過 Castorf 也要退休了。現在 Volksbühne 的總監就交給了英國 Tate Modern 的 Chris Dercon,這也在德國引起很大的爭議。一方面大家很困擾,另一方面大家又很期待,因為 Dercon 從來沒有做過劇場。德國的劇場就面臨這樣的趨勢和改變。英國也是。除了概念劇場,有的人做大就做 immersive theatre,浪潮是這樣。香港遠遠沒到。

無論是議題,還是主題都好,如果沒了想像空間,那就和平時看新聞,看時事分析沒有分別,失去了劇場的功能。

C:香港戲劇過去幾十年,有的人還是在零零星星做一些這樣的事。浪潮就遠遠談不上了。

Y:對,浪潮談不上,零零星星有,這我同意。但人家已經變成一種浪潮了。

C:背景講得七七八八,我們說說戲本身。這戲的劇本本身是關於人口的流動,南北的流動,最近的背景是近年的中港關係。這套戲講了兩代人的流動,一是北向南,一是南向北。很明顯是上一代和這一代的對照。當然啦,這一種講人口問題,身分問題的題材,你在2011年的《西夏旅館》裏面已經講過了。人口流動是一個很重要的背景。劇本入選柏林戲劇節的過程,應該是全球創意流動人口的故事,事隔半年之後,流動來去,對你創作《未來簡史》廣東話版有什麼新的啟示?這問題好長,當然你寫這個劇本的時候,已經有對人口流動、身份問題、族群問題的思考。經歷過柏林戲劇節,你真有了具體的文化流動,跨界流動的經驗,對你創作粵語版有新的啟示嗎?有不同嗎?

Y:首先有一點,劇本沒改過,我只是翻譯。斟酌一下字眼。劇本的 musicality 對我都很重要。

C:音樂性。

Y:音樂性對我很重要。英文的音樂性和中文不一樣,英文的四句字數對齊之後,中文能不能對齊呢?主要在砌這些音樂性的東西。

C:語言翻譯的問題。

Y:導演方面,我和我的創作團隊都在談,我們會放什麼意象進去呢?有什麼要放,什麼不放,要放多少?在香港這個語境下,我們看到一些意象就會想到一些事,會不會太直接?還是需要一些想像空間?我覺得想像空間很重要。無論是議題,還是主題都好,如果沒了想像空間,那就和平時看新聞,看時事分析沒有分別,失去了劇場的功能。劇場和文學最重要的功能就是想像。這中間的距離還比較難拿捏。這是我們最看重的方面。

全球遷徙與本土意識:不能訴諸仇恨

C:藝術上的轉變之外,寫的時候反應你某時間對人口流動、身份、族群的想法,你又經歷過一些之後,你現在回想那些經歷,有沒有一些新的想法?

Y:沒什麼必然。只可以講當時憂慮的事,現在更嚴重了。尤其是歐洲,其實香港也是。因為外來族群的遷入,引起本來的人群恐懼感,他們走向恐懼,會做出一些訴諸仇恨的行動。比如英國脫歐投票之後,Hate Crime 上升了很多,但甚至連很多白人會成為 Hate Crime 的受害者。德國也是。你看默克爾在選舉中大敗就是因為他們對難民政策很寬容。我們以前很擔心的右翼仇恨情緒席捲了全球。很弔詭,人們遷徙越頻密,這樣的行為也會上升。我不知道之後會怎樣走下去。香港也在面對這種問題,只不過不是族群,是面對不同人群之間的衝突。現在才剛開始。當時我在英國,只是覺得這種事有可能在歐洲發生,現在真的發生了。

C:近十年,或者更早,本土或本土主義在香港,可以出現一條 wiki 條目,能夠成為大家討論的話題,本土與全球人口流動都很有關係。看完歐洲之後,再回頭看香港本土的發展,你有什麼看法?

Y:我覺得立法會選舉反而有些鼓舞,比如朱凱廸的高票當選,得到那麼多人認同,因為他一直堅持左翼但積極的介入,大家依然覺得可接受。熱普城的大敗反應了訴諸仇恨的選舉策略是不可行的。到選舉後期,大家也在講,其實投票是投給一種一致性,投給那些路線口號始終如一的人。觀察一個人十年,他都在做這樣的事。那這個人就比較可信。有的朋友問我投誰好,我都是在比較不同的候選人,看哪一個比較持續比較如一,誰比較前言不搭後語。但是我覺得如果你講本土主義,究竟什麼才是本土主義呢?我一直講,如果你只看得見自己,保得住自己眼前一丁點利益,覺得就可以為了香港,那你是肯定沒結果的。你以為可以違反一些普世價值,假設比如走種族歧視路線,你以為可以保護香港的話,全世界都不會理你。這很合理,你不理人,人就不理你。而香港如果是以抵抗極權為大背景,說細一些抵抗中共的極權,那一定有人關注。如果訴諸狹隘的本土主義,必然沒有人支持關注。那就會全部失敗。

我們以前很擔心的右翼仇恨情緒席捲了全球。很弔詭,人們遷徙越頻密,這樣的行為也會上升。我不知道之後會怎樣走下去。香港也在面對這種問題,只不過不是族群,是面對不同人群之間的衝突。

C:那你這次在外國創作這個劇本的經驗,也都是將本土帶去外國的經歷。我們每個人多少都會帶着一些本土性去呈現給世界看。你覺得香港的本土性在全球環境中有什麼特別呢?有什麼值得關注呢?

Y:我從語言開始講吧。可能都要講回《後人類狀況》。你當時能不能捱到聽我介紹啊?有一個住在倫敦的蘇格蘭人,他很窮,交往了一個女友是香港人。要佔別人的屋才有得住。有人問他,其實有一份工作適合你,你玩不玩電玩?玩電玩厲害嗎?他很厲害。於是他就去面試,然後得到了那份工作,他每日的工作就是拿着 iPad,遙控轟炸真實的城市。有了錢,穩定的生活,住了好房子,還生了一個兒子。但這個兒子沒有肛門。廣東話叫:「生仔無屎忽」。

C:這還真的很本土。

Y:很本土。這個人不明白什麼叫「生仔無屎忽」。女友就解釋給他聽。

C:女朋友是香港人,所以懂什麼叫「生仔無屎忽」。

Y:這個人就開始了一段旅程,去看被他炸過的地方。這就是我之前說,講廣東話裏面很獨特的東西,轉作文化翻譯,讓其他的人也可以明白。

C:大家對「屎忽」的反應是什麼?

Y:反應是很有趣。你知道紀文舜的廣東話並不好,他不知道這句話存在。但他都覺得這一點很有趣。我覺得每一種語言都有很獨特的地方,廣東話「生仔無屎忽」其實是有點俏皮的。

S:是直譯嗎?

Y:是直譯,劇中會有一個地方解釋,令到他們也可以明白。如果你說香港有什麼獨特,我覺得每一種語言都很獨特。廣東話和廣東文化裏面好玩的地方,是可以帶出去的。

C:既然是對談,我都可以講一下。你說到去德國的經驗,我都有感受。比如美國或其他地方,越來越多藝術家,比如視覺藝術,變成一些創意流動人口。他們流動的方式和普通人很不同。普通人換工作都會想,起碼做夠三年吧。但這些創意流動人口不會忠於一間公司,他們只忠於一個又一個項目。可能上半年在日本京都跟一個攝影師學習,夏天就回紐約教一些課。教完之後可能又去歐洲生活一段時間。我聽過最極端的例子是有一些藝術家根本不需要有地方住,不需要有工作室。他們的藝術創作,一張檯就可以完成。他們接畫廊或者藝術村的工作報酬,足夠他們全年一個個地方換。全年住在一間又一間酒店。你對這種生活模式有沒有憧憬?你想成為身份認同在香港,但人和工作四周流動的人嗎?

Y:我剛大學畢業的時候有想過這個問題,穩定與不穩定。我覺得和生活很貼。我當時在寫愛情小說,就寫了愛情的穩定與不穩定。你想穩定有一個女友,還是有很多選擇,這兩者有衝突。一定要挑選。這樣和你剛說的有些類似。這種流動或穩定性應該怎麼選擇呢?如果你說只是住酒店,這我並不憧憬。我憧憬的是,比如香港、倫敦、柏林,都有地方住。

C:這要很多錢。

Y:你可以認識很多朋友。歐洲地方大,你要求不高的話,住在朋友那裏是可行的。我憧憬一種有家的流動性,家不是只有一個而已。

C:那你未來有什麼計畫呢?你的戲走出去,會和其他地方的人合作嗎?跨地區合作?

Y:一是在導演上,我對 movement 還不太熟,通常都要和一個 movement director 合作,另一個是我會想做一些當代藝術裏面,跟機械或器材有關的東西。

C:《後人類旅程》的第三部曲又是關於什麼呢?

Y:第三部是關於太空旅行。暫時只可以講那麼多。

C:太空旅程?那很離地。

Y:所有離地的,都有貼地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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