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

人人心中都有一間雜貨店:那一年,我拿到菸酒陳列比賽特等獎

至今店裏還賣着同一間當地人叫「太陽牌」的日新醬油、和幾家老廠牌的麻油花生油,是買賣,也是一代傳一代的交情。

特約撰稿人 林欣誼 發自台北

刊登於 2016-11-04

【作者前言】人人心中都有一間雜貨店,也許是幫媽媽買醬油找零換到的金柑糖、也許是抽抽樂抽到的那尊布袋戲偶、又或者是颱風夜裏買到的那盒火柴,即使我們再也不需要這些東西,但當記憶浮現,總是輕輕牽動起我們的嘴角。這些老雜貨店正一間間消逝中。於是,我們展開全台雜貨店尋旅,走進鄉鎮和小村,山丘部落與平原,在店主的百樣人生中,重現了一幅關於舊時代,人情物產與風土的地圖。

雲林土庫豐村行。
雲林土庫豐村行。

每年農曆3月23日媽祖生,是雲林土庫這條街最熱鬧的時候。站在供奉「塗褲媽」的順天宮前,可以看到斜對面的豐村行,紙箱一路從門口擺到了亭仔腳,賣的是土庫在地的醬油、麻油、大埤的意麵、北斗的馨油(香油)、太保的米豆簽,以及發糕粉、在來米粉、手工麵線等等⋯⋯柴米油鹽的氣味,混合着廟裏燒的香,是土庫人最熟悉的味道。

假日時,門外多是慕名來吃鴨肉麵線的遊客,街坊鄰居則如常進店裏採買,趙太太穿梭在狹窄的走道,親切拿貨、找錢,趙先生安坐店內桌前,沉靜地看報紙。

如果趙先生和趙太太站在自家的檜木櫃前,就像是一幀老照片了。瘦削的阿公白髮蒼蒼,腰骨挺直,嬌小的阿婆靠在他身旁,笑容可掬。身後陳年的櫃子,木色沉得發亮。

店內的抽屜裏,有一張真正的老照片。一模一樣的櫃子前,趙先生穿過時光恢復成一個年輕小夥子,身穿白亮襯衫,在酒櫃旁高舉一支酒瓶,那抿嘴的笑容隱藏不住自豪,因為他所掌理的這家店,剛得到公賣局「雲林縣菸酒陳列比賽」特等獎。這對當時因接手雜貨店而無法讀書的他,也是一種榮耀的補償吧。

老照片翻拍。
老照片翻拍。

82歲的趙先生是老店第二代,他回溯父親日本時代在碾米廠跑業務,戰後不久開了店,在這條商街上蓋了兩層樓房,與100多年歷史的順天宮、偌大的第一市場、理髮院、藥房、戲院等比鄰,並用前東家泰豐碾米廠的「豐」加上自己的名字「村」取了店名。早年土庫是雲林的稻米集散地,當地兩大碾米廠有「一番泰豐,二番新洽記」的順口溜,經營70多年的豐村行,也紀念了老一輩之間的情誼。

在堆滿了南北雜貨的店裏,隨便一個轉身都有來歷可說,比如屹立店中央的石柱從蓋屋時撐起這樓房,穩穩當當至今已磨得圓潤;開店時訂做的整牆檜木玻璃櫃,現在還整整齊齊地排滿菸酒;角落裏發黑的老木桶原是跟公賣局領的米酒桶,現改來存放二砂和白砂糖;門楣上醒目的手繪廣告店招,則是早期食品大廠「津津」所贈,浮凸的大紅味素鐵盒、罐頭和字樣,色彩繽紛地反映了那個經濟起飛的年代。

趙先生口中的家鄉土庫,在清代時遠比隔壁的虎尾還熱鬧,日本人蓋了虎尾糖廠後,地位才被後來居上。土庫自古盛產稻米、花生,當時街上除了米絞仔(碾米機)轟隆隆的聲音,也聞得到油車(古早用木造機械榨油的地方)傳出濃濃的麻油、花生油香。最早油車是農家的副業,大家拿着自家種的芝麻、花生去榨油,油車只收工錢,後來才漸漸演變成專業的工廠,據說自日本時代到戰後的興盛期,全台灣麻油、土豆油價格,端看土庫當天的市價來定。

他爸爸經營雜貨店時,便直接跟街上的油車進一桶3、40斤的桶裝油,客人再拿空碗空瓶上門來「打油」;除了在地的油,爸爸也會騎鐵馬去附近的豆油間(醬油工廠)載醬油,至今店裏還賣着同一間當地人叫「太陽牌」的日新醬油、和幾家老廠牌的麻油花生油,是買賣,也是一代傳一代的交情。

店內販售的食材。
店內販售的食材。

不過比起做生意,看上去斯文的趙先生其實更是個「讀冊人」。他在日本時代念到小學五年級,因戰爭中斷,戰後一路考上虎尾初中、虎尾高中第一屆,不禁誇口那時學生水準比現在高,同學都很認真,還會跑去跟教會牧師練英文。

那個年代能讀到高中實屬不易,但身為長子的他,高中畢業後聽從父母留在家照顧生意,好讓下面四個弟弟繼續學業。一旁趙太太疼惜地說:「若無伊嘛想欲讀大學啊。」(不然他也想讀大學呀)他沒接話,反而細數弟弟們後來分別當上各職業機關的某某職位,流露出做大哥的欣慰。

雖然趙先生的年代,土庫早已比不上虎尾,但他記得自己「做學生仔時」土庫就很夠摩登了,那時他最愛去街上的明星戲院「撿戲尾」,戲結束前10分鐘,戲院的門一開,小孩全湧進去看戲,「我上愛看布袋戲,有時嘛演歌仔戲、新劇、電影。」

後來有了電視,戲院漸漸沒落,1970年代電視布袋戲《雲州大儒俠》掀起空前熱潮,當時他們店裏率先有了電視機,每到開演時厝邊隔壁全擠進來,他笑:「有人看甲無去上班!」(有人看到都不去上班了)畢竟雲林出過黃海岱「五洲園」、鍾任祥「新興閣」等大師,現在雲林縣上百個布袋戲團中,土庫更占了13團居冠,全民瘋布袋戲的年代,這裏自然不在話下,雜貨店憑一台電視就被人潮塞得滿滿。

豐村行老闆夫婦。
豐村行老闆夫婦。

土庫和虎尾現在依然是鄰近的生活圈,虎尾糖廠更在趙先生的記憶中占了重要地位。比如戰末大家成天躲空襲,他記得最嚴重的一次「虎尾大空襲」,虎尾糖廠在一天內被美軍轟炸了23顆炸彈,土庫也飽受震撼驚嚇。

戰後他繼續升學,虎尾糖廠的五分車也開到土庫來,同時方便庄腳人去虎尾。他每天搭五分車上學,同列車常有帶着成捆甘蔗去糖廠秤重領錢的蔗農。直到現在虎尾糖廠還維持少量生產、用五分車載甘蔗,每年11月到隔年3月的產季,當年「東洋第一大廠」的虎尾糖廠煙囪就會再度放送滾滾白煙,宛如從前。

但他也沒時間去現場懷舊,顧店日夜操忙,景氣好的年代,他們早上6點就開門,午餐得到下午2點後才有空吃,晚上開到半夜12點。過年時生意最好,更沒時間休息,趙太太說古早無冰箱,初一、初二大家一定會來買東西「傳拜拜。」還有三月清明、媽祖誕辰、五月端午、七月中元、十月謝平安等,最是忙不過來。

雖然沒有下一代接手,但兩老坐鎮的店豐盛熱絡,尤其各種食材乾貨琳琅滿目,簡直是地方物產中心;也有遊客把老店當景點,客人隨口問了城市少見的「豆支」怎麼煮,趙太太隨即接口:「用滷肉剩下的湯丟進去滷,就很好吃。」

或者,她說以前小孩愛吃,她直接放鍋裏用慢火翻炒,炒到焦焦軟軟,再加一點醬油和糖,「鹹香鹹香,阮囝仔攏足愛吃!」(味道又鹹又香,我家小孩都很愛吃)她那笑起來的神情,彷彿三個現在都已50多歲的兒女,還是當年的小鬼頭,正圍在桌邊等媽媽端出這道古早的菜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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