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清場與夢

當時的心情和感受,她都認得,但就像一尾正自掌中溜走無法抓牢的游魚。

1 小灰回家對連城說,騰芳以後跟我們一塊住。連城沒反應,不過掌中電腦屏幕的藍色螢光映照出他淡淡的笑容。

她認得這一切,甚至記得在咖啡店的架上挑這張明信片時的無由傷感,那股縈繞心頭的淡淡懊悔。

騰芳三週後出院,她認得小灰、小津、連城,甚至是薇拉,然而就是記不起誰是林佳。她記得在阿根廷的車禍,兩次,記得薩多巴在第一次車禍之後將她自困境中拯救出來,然後在憤恨中又讓她經歷第二場車禍。她記得這些過程,甚至記得薩多巴教她的西班牙語。第一場車禍發生的經過她也記得,當時她從咖啡店走過馬路想要將明信片投進郵筒,不知從何處轉出來的小貨車將她撞倒。在她穿越馬路之前,咖啡店裏是有人和她在一起的,騰芳都記得,然而卻始終無法想得起那究竟是誰。

小灰讓騰芳看那張只寫着「我想念你們」的明信片,騰芳哭了。她認得這一切,甚至記得在咖啡店的架上挑這張明信片時的無由傷感,那股縈繞心頭的淡淡懊悔。當時的心情和感受,她都認得,但就像一尾正自掌中溜走無法抓牢的游魚。她知道自己已經遺忘了重要的部份。

從小灰口中,她知道自己是跟隨林佳到阿根廷去,只是,林佳是誰?她跟他的生活一點交集也沒有,她是在什麼地方認識林佳的呢?

林佳看着車窗外一望無際的農田,在暮色柔風中是一片綠與金黃的浪。

2 阿端叫醒了在樹下打盹的林佳,林佳睜開眼,只見樹影下一個女的背光立在他跟前,樹影之外陽光刺目,他以為是做夢,夢裏連十香來樹下叫他……

阿端駕着她的小卡車載林佳到新界取菜種,路上二人都沒說話,阿端一直悄悄打量惘惘的林佳。夕場西斜,小卡車沿着岸邊往城市的北邊駛去,小卡車從屯門公路進入廣闊的元朗平原時,阿端問林佳,你認得這些地方嗎?林佳瞄了一眼窗外,閒閒答道,認得,小時候常跟媽媽來這附近吃素菜……

——小時候……

是的,小時候。林佳看着車窗外一望無際的農田,在暮色柔風中是一片綠與金黃的浪。林佳坐直了身子,他看出了異常,不應該會有田陌的景象。在「那一邊」,路邊都是廢品場和貨櫃場。

林佳靜靜看着只能從回憶中召喚的現實,恐怕說錯了些什麼或做了某個不對的動作,又掉落到「那一邊」去。

阿端問,你喜歡「這邊」?

林佳不敢答。

3 他們清場的時候,騰芳看着電視上的新聞直播,不停問,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小灰將騰芳沒親歷的一一告訴她,聽得騰芳熱淚盈眶。騰芳說,啊啊,我竟錯過了這麼多……然後她記起了,在擺脫薩巴多的路上,在那路邊小餐館的電腦前,當她看見金鐘道上架滿了帳篷的畫面,內心的震撼;她還記得當時心裏只想到,一定要找到林佳,一定要把這些告訴林佳……

她終於記起了林佳;那個把她丟在路邊的林佳。不過眼前的這件事情實在太龐大太重要,其中所洋溢的澎湃激情與戲劇性,令一切都顯得如斯渺小;就算是林佳的無情與傷害,相形之下,也彷彿微不足道,令騰芳覺得可以姑且擱下。

然後騰芳看到新聞記者在比較外圍的地方捕捉到的畫面——一個穿着校服的初中生,呆呆地看着被拆毀的帳篷,那已經成為一堆垃圾,旁邊停着裝有吊臂夾的貨車,正準備將那堆垃圾夾上貨車車斗,警員看來是要勸喻這名學生他離去。之後的新聞直播,再也沒看見這名小男生的畫面。他是逃學到金鐘?還是下午甫放學就立刻趕去?

騰芳說,我無法忘記他的背影,那令我的胸口發痛。

幾小時前在電視新聞上看見的畫面,就像是來自各人私密的想像,或,某齣科幻電影的片段。

4 小灰和小津陪着騰芳到金鐘去的時候,已是當天的黃昏,暮色四合,街燈、巨型燈管招牌與金鐘一帶商廈外牆上的聖誔燈飾如常亮起。華燈下,金鐘道連接德輔道的六條行車線,車來車往,井然有序地分向東西奔馳。幾小時前在電視新聞上看見的畫面,就像是來自各人私密的想像,或,某齣科幻電影的片段。

他們看見過的,彷彿從來也沒有發生。

只有在外圍街道上,有些穿着校服的中學生,還有一些剛下班的青年,他們臉上的哀傷憂戚,彼此四目交投時的默契,證明了這一帶曾經發生的事情,還有這一天的刻骨難忘。

騰芳說,一定要把林佳找回來。

5 深宵,林佳忽然醒過來,只覺得夜裏的窗外實在光得離譜,伸頭出去窗外探望,就見十五的圓月高掛天上。林佳再睡不着,就調較了玻璃窗的角度,又躺下在沙發上,凝視倒照在半掩窗上的月光入神。阿端不知何時從睡房中溜出,悄悄佔了阿虎的位置。阿虎微微不滿,喵喵地叫,林佳這才發現阿端蹲坐在他腳旁。

林佳問,今天幾號?阿端說了一個日子,原來從下午在金鐘耕種至今,又過去了三天。

阿端看着林佳,那神情就好像在等候着林佳,林佳不明白。阿端說,你想到了沒有?林佳莫名其妙,想什麼?阿端說,你為什麼會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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