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已經過去四年,林珍仍然記得第一次走進殘疾人院舍「康橋之家」時的情景。2012年8月的一個大熱天,當時57歲的她帶著12歲的姨甥孫去康橋,想為輕度智障的姨甥孫找一間可以照料他的院舍。
「那裏好像人間地獄,我真的不知道他這麼小住在這裏,什麼時候住到老?」林珍說。剛走進三樓的男院友生活區,她就聞到撲面而來的屎尿味,院舍中坐着多位行動不便的重度智障人士,缺乏清潔,地板黑糊糊的,廁所「髒得像公廁」。
但院舍中的一位女主管安慰林珍說,「咩都得」,姨甥孫住在那裏,一切都有人照顧,還同意姨甥孫住進乾淨一點的二樓女性區。林珍勉強答應了。但三個月之後,她還是忍受不了康橋,將孩子帶回了家。
林珍沒想到,在隨後的四年裏,康橋繼續相安無事地經營,儘管與此同時,事故和醜聞已經頻頻發生,卻始終不為人知。這間殘疾人院舍逃脫了媒體和公眾的監督,而監管部門社會福利署又似乎對這一切長期視而不見。
直到2016年10月,康橋之家前院長張健華因涉嫌兩年前性侵一名女院友,因證據不足而被律政司撤訴,張健華隨後反而繼續向法庭申請訴訟費,案件終於被媒體曝光,而這時,更多有關康橋之家的令人震驚的負面新聞才浮出水面,包括院友離奇死亡,遭受虐打,衛生情況極度惡劣等。
輿論沸騰不止。在向來以社會服務和公益慈善著稱的香港,人們突然意識到,最無助的殘疾和智障人士長期生活於「人間地獄」中。現時在香港,類似康橋這樣私營經營的殘疾院舍有68間,而康橋的悲劇,很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這些很不尋常,你不覺得嗎?」
康橋之家位於香港葵涌區一幢臨街的私營大廈中。1997年,張健華與朋友合資租下大廈兩層,開設康橋,並將二樓劃為女性區,三樓劃為男性區。2000年,以「康橋護理服務有限公司」註冊,張與另一人同時持有三成多股權,成為公司大股東。至2012年,已經擁有四家殘疾人院舍的沐恩之家集團收購了康橋之家。
據了解,康橋目前有院友79人,其中有智障人士、精神病康復者,年齡不限,也不分病患輕重。由於接收大量病情不一的中度、重度智障人士,需要大量護理人手,但康橋長期人手不足。
什麼都是院友自己做,洗廁所、換床單、洗衣服。
林珍的姨甥孫患有普瑞德威利症候群,會無節制地吃喝,洗澡、上廁所等可以自理,但需要人不斷提醒。最初入住的時候,林珍不放心,天天去院舍探望,卻發現姨甥孫嚴重缺乏照料。
「他的毛巾都乾癟了,牙膏凝固了,明顯沒有沖涼刷牙,床單一直沒有人更換,很髒,每次吃飯就是爛糊糊的東西,職員總是讓大家快吃,5至10分鐘就吃完了。」林珍對端傳媒記者說,她發現白天時二樓院舍有1至2名職員,但基本不做清潔,而是指揮一名女院友去打掃:「什麼都是院友自己做,洗廁所、換床單、洗衣服。」
偶爾接姨甥孫回家,孩子對她說:「有老鼠,想返屋企,有人鬧我。」
與三樓臭醺醺的人間地獄相比,林珍發現二樓因為院友自己打掃而相對乾淨,但卻瀰漫著奇怪的氛圍。她常常見到院長張健華笑咪咪地走在女院友生活區中,「他的肢體動作很隨意,」林珍伸出手摟著記者以作示範,「好像跟女院友無界限。」
一次,有女院友對林珍說:「張生經常請我地食嘢。」林珍問:「是大家一起出去嗎?」女院友說不是,張健華只是帶一兩個女院友外出就餐。
「這很奇怪,我以前做過義工都知,不能這樣單獨和異性出去。」林珍說。據了解,除了涉嫌2014年的性侵案件外,張健華還涉嫌於2002年至2004年非禮康橋之家的兩名智商低於50的女院友,他於2004年被起訴,最終因受害人「口供前後矛盾」而脫罪。
當時,林珍的姨甥孫在康橋二樓住了三個月後,主管讓他轉到三樓,分配了一個床位給他。「三樓比二樓更逼(擁擠),一個間隔放兩張床,我去到發現,分配給我們的那張床,床底下全是別人的髒衣服髒拖鞋。」林珍說,第二天,她就帶姨甥孫離開了康橋。
他們離開康橋的兩年後,陳梅於2014年夏天進入沐恩集團做兼職保健員。她持有社會福利署派發的殘疾人士保健員牌照,自2012年起先後在多家院舍工作,後來因身體勞累而轉做兼職。
那裏的碗都沒有消毒,洗完晾乾就算,杯不夠用,到了吃藥時間,大家只能共用杯,你飲完我飲。
在沐恩集團的兩年間,陳梅在沐恩殘疾人總院和康橋之家兩邊跑,明顯感受到人手不足。「今天沐恩,明天康橋,經常突然通知我加班,早上七點起來,突然叫我去上班。」陳梅說。她也目睹康橋變本加厲的惡劣衛生和疏忽照顧。
「那裏的碗都沒有消毒,洗完晾乾就算,杯不夠用,到了吃藥時間,大家只能共用杯,你飲完我飲。」陳梅說,康橋院舍中有老鼠和跳蚤,曾有院友因被跳蚤咬而需要到醫院就診。
而進入2016年,各類事故更是以驚人的頻密程度發生。
陳梅表示,單是在2016年7至8月,就有三名院友先後死亡。7月,一名50多歲、沒有牙齒的智障女院友因誤食而窒息死亡;8月,一名平日需要吃流質的男院友因誤食正常餐而窒息死亡。
在同一個月,一名患有自閉症的14歲梁姓少年在房間內拆開窗花,墜落身亡。警方回應端傳媒查詢時指,案件列作「有人從高處墮下」,由葵涌分區雜項調查隊跟進。 陳梅說,沐恩集團的所有院舍都沒有安裝監控鏡頭,任何房間內都沒有緊急求助鐘。
最讓陳梅難以忘記的是這位少年。他身體乾瘦,過度活躍,去世前一週,陳梅上班時發現他在自己房間內弄傷了自己,臉上地上都是血。院舍隨後通知家長,少年媽媽來接他回家。梁媽媽那天臨走時對陳梅苦笑著說:「我真的不知道怎麼照顧他,不然也不會放他在院舍。」
根據香港01報導,梁媽媽憶述,兒子生前曾表示在院舍內「被職員輪流打」,「被司機用糞便抹面」,兒子在院舍內不斷消瘦,經常在回家度假後拒絕返回院舍。
此外,康橋之家一位前職員也對香港01表示,2016年年初亦有三名院友離奇死亡:1月份,男院友在房間內自殺身亡,隨後,兩名唐氏綜合症兄弟先後死亡,前者跌傷後缺乏照料,導致傷口發炎並引發併發症,而後者至今死因不明。
八個月內,這間私營院舍出現六名院友意外身亡。「這些很不尋常,你不覺得嗎?」陳梅反問道。
「就算是(社署)出信,也沒什麼影響,繼續營業」
在香港,殘疾人院舍主要分為三大類:政府資助津貼、NGO自負盈虧運營,商業公司私營運營。一般來說,無論是否持有牌照,香港政府對津貼院舍的監管都較為嚴密,政府與運營的NGO之間有嚴格的服務標準協議,但由於宿位不足,輪後時間極長。
據社會福利署的數據顯示,2012至2013年度政府津貼的中度照顧殘疾人士宿舍平均等候時間長達83.8個月。
這樣一來,私營運營的院舍儘管服務參差不齊,仍然大有市場。陳梅介紹說,目前在沐恩總院有180名院友,而康橋則有79人,但人手極度緊缺。
在津貼院舍工作時,陳梅的職責僅僅包括配藥、餵藥、清洗傷口、協助洗澡等,但來到沐恩集團,她還需要陪同院友去醫院複診。
「基本上每天都有院友去複診,我有時一個人帶四個去,試過一個人帶六個。」陳梅說。這樣的人手配置帶來極大風險,有一次,陳梅在陪診時就曾因疏忽導致男院友走失,其後報警尋回。
對於院舍的問題,陳梅表示自己曾先後兩次致電社署牌照科投訴,但不見成效。
2016年10月12日,陳梅於下午兩點半到達康橋之家時,換更後只有自己一名保健員。翻查社會福利署資料,康橋屬於中度照顧院舍,根據《殘疾人士院舍實務守則》,這類院舍於早上7時至下午6時期間,規定有79名院友的康橋,需有2名護理員,2名保健員,以及1名主管當值。
陳梅稱曾致電社署牌照處:「下午兩點後只有我一個保健員,我還要外出,即是院舍內是真空的,社署也說不是問題,他們說不是計算白天時間,而是計一天內,有足夠人手就可以。」
而更早之前,陳梅曾於沐恩總院發現大量過期食品,同樣致電牌照科反映,牌照科一名郭姓職員其後到沐恩總院調查,並向該院發出警告信。
「就算是(社署)出信,也沒什麼影響,更加是繼續營業。(社署)只答是在處理中,但實際是否有做呢?我看不到有。」陳梅憤怒質問。
每次社署來,職員都會很自覺去不同房間收拾違規物品,例如沒有紀錄在案的外用藥物,主管就不停簽名,補充以前應該簽的名。
對於康橋之家這類私營院舍,社署的監管除了收到投訴後作出反應後,還包括突擊巡查。在陳梅看來,突擊檢巡查的成效不大,因為院舍的職員許多時候並沒有將事故和意外記錄在案,互相隱瞞。
根據陳梅對端傳媒記者表示,公司要求他們「盡量不要報999」,也不要將院友的死亡紀錄在案。而另一名康橋前職員接受香港01訪問時稱,負責人不容許將院友的死亡情況紀錄在案。
「每次社署來,職員都會很自覺去不同房間收拾違規物品,例如沒有紀錄在案的外用藥物,主管就不停簽名,補充以前應該簽的名。」陳梅說。
對於職員包庇院舍違規,陳梅這樣解釋︰「很多同事因各種原因,希望以現金出糧,這就像是跟公司有了私下協議,故不會說出公司的問題。」陳梅指這些不能曝光的原因,包括職員蓄意隱瞞入息,保住公屋租住權。
「一天未死,一天都要攬著他」
過往多年,私營殘疾院舍的惡劣情況不斷曝光,但始終未能引起真正改變。
就在康橋之家的醜聞出現前不久,2016年6月,位於葵涌石蔭路的私營殘疾院舍「國寶之家」,被指違規將一名嚴重智障兼自閉的成年男院友雙手反綁在床頭上,又在他如廁時綁於坐廁上,社署將個案轉交警方調查。
在香港中文大學助理教授黃敬歲看來,問題的根源在於香港政府的思維。「他們只是心急改變排隊(等院舍)的情況,沒有打算提供優質服務。」黃敬歲說,過往多年她在大學任教之餘參與倡議工作,深刻體會到政府的心態。
「(政府)不想私院倒閉,擔心倒閉後沒有地方接收院友,政府沒有勇氣做大規模改革和長期規劃去提供更多宿位,縮短輪候時間。」黃敬歲說。
香港殘疾院舍的主體長期是政府津貼院舍,但輪候時間動輒十年,早於90年代,黃敬歲就留意到有私營院舍的出現。「當時只要拿商業登記證就可以經營,連旅館牌照和床位牌照都不用。」她形容這個領域缺乏監管的程度讓人害怕:「幾十個人,24小時,吃住都在裏面,但發生什麼都沒有人知道。」
她隨後組織關注組,並於2006年連同弱智人士家長聯會和立法會議員張超雄,在立法會上動議,讓政府立法規管私營殘疾院舍這個領域。
結果五年之後,政府才於2011年出台《殘疾人士院舍條例》及《殘疾人士院舍實務守則》,但在黃敬歲看來,這兩份文件並沒有鼓勵私營院舍提高服務素質,反而帶來「倒退」。
具體來說,津貼院舍有針對智障、精神和肢體殘障人士等不同殘疾人士劃分不同院舍,年齡上亦有劃分0-6歲,6-15歲和15歲以上院舍;但《殘疾人士院舍實務守則》並沒有作出上述區分,換言之,私營院舍可以接受任何類別、年齡在六歲以上的殘疾人士,這種混合式居住不利於服務提供。
此外,津貼院舍規定院舍人均樓面面積最小為8平方米,而《殘疾人士院舍實務守則》則將之降到6.5平方米。
政府表示,對符合條例的院舍,政府給予發放「殘疾人士院舍牌照」,而對2011年前建造、仍不符合資格的院舍,政府發放「殘疾人士院舍豁免書」,允許其暫時運行,並監管其儘快符合條例。
但政府的監管力度之弱,令黃敬歲感到非常憤怒。她表示,社署對於監管標準,例如什麼時候才會檢控院舍,以及撤銷院舍的牌照或豁免書,都沒有清晰透明的規定。
目前,全香港68間私營殘疾人士院舍中,僅有21間獲發牌照。據立法會文件指出,自2013年6月至2016年1月底,社會福利署曾突擊巡查殘疾人士院舍5430次,共發出1160封勸喻信及2封警告信。
不過,據社署網頁顯示,自2011年《私營院舍條例》成立至今,社署未曾檢控任何院舍。
冰凍三尺並非一日之寒。康橋性侵案曝光之間,公眾的視線憤怒聚焦於私營殘疾院舍這個領域,社署於2016年10月20日公布擬撤銷康橋之家的「豁免書」,康橋成為發牌制度以來第一間被註銷資格的私營院舍。
社署署長葉文娟同日就康橋之家違規事件首次會見傳媒,指社署於2016年8月31日及9月9日,分別兩次向康橋發出糾正指示,主要涉及人手安排及處理患有情緒病及自毀傾向院友時的特別照顧服務,惟康橋之家持續未達標,遂有意撤銷其豁免證明書。
當天晚上,500多名市民來到灣仔社署總部集會,希望這次事件可以帶來長遠改革,引發制度上包括司法、院舍制度、照顧職員資格的改變。
林珍也帶著她的姨甥孫去到現場聲援。她今年已經61歲,不知道可以再照顧姨甥孫多久,但住過一次康橋之家之後,她決定再也不要送孩子進院舍。
「未死的一天我都要攬着(抱着)他,我丈夫比我細幾年,我已經和他說了,如果我走先,你一定要幫我照顧。」林珍忍著淚說。
(為尊重受訪者意願,文中陳梅為化名。)
韩国电影《熔炉》的真实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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