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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決派港大論壇辯論:民主vs民族

儘管統稱「自決派」,但有人主張「民主自決」,有人主張「民族自決」,香港人是否可以成為一個民族?民主實踐和身份認同又關係如何?自決派內部,可共謀抑或對立?

特約撰稿人 李贊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16-10-18

新一屆香港立法會,六位不容易用傳統的「建制」和「民主」標籤分類的議會新人被稱為「自決派」,並以38萬票的總票數進入議會。
新一屆香港立法會,六位不容易用傳統的「建制」和「民主」標籤分類的議會新人被稱為「自決派」,並以38萬票的總票數進入議會。

新一屆香港立法會剛剛開局,六位不容易用傳統的「建制」和「民主」標籤分類的議會新人被稱為「自決派」,並以38萬票的總票數進入議會。而深入分析,他們彼此的政治主張又存在不同,最大的分野在於強調「民主」還是「民族」。

其中一派提倡「民主自決」——推動群眾參與,以溝通化解敵對,代表人物是朱凱迪、劉小麗、羅冠聰等新議員。

而另一派提倡「民族自決」——建立香港民族主義,劃定身份邊界,並以此為基礎團結港人,主張後者的主要是青年新政、本土民主前線等政治團體。

同樣提倡香港「命運自決」,這兩派的政治主張和論述有何不同?香港市民又該如何理解?2016年10月14日,香港大學學生會刊物《學苑》在香港大學舉辦論壇《民主與民族:香港自決路上的兩難》,邀請立法會議員朱凱迪、《香港民族論》作者之一梁繼平、時評人梁啟智,一同辯論兩種主張的分野。

梁繼平:「民主自決」忽略「香港人已成民族」,身分認同影響公投

梁繼平正在香港大學攻讀政治學與法學雙學位。他強調,他們主張的香港民族主義與傳統的民族主義不同,看重的並不是血緣、出身,而是「香港人共同的歷史記憶和文化」,以及「公民價值、為自由民主抗爭的經歷」,他認為香港人由此可成為自決前途的共同體。

在他看來,香港民族主義的意義,在於「抗衡中華民族主義的霸權,捍衛香港人的主權」,而這可以幫香港人充權,增強自決的意識。

他指出,「民主自決」派拒談「民族」,就無法解釋,為何香港人要反對實行國民教育和「普教中」。他特別提到,香港人不想透過國民教育將中國人的身分強加在自己身上,將普教中視為中國推行身分認同以達到政治目的的手段,因此,從香港人反對的聲音中可見,民族、身分認同對政治現實的影響力不容忽視。

普教中

以普通話教授中文科,簡稱「普教中」,是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及語文教育及常務委員會(語常會)建議,將普通話取代廣東話作為中國語文科的主要教學語言 (中文科的課堂以普通話為授課語言的比例逾50%),取代母語教學。從2008年起,語常會推出《協助香港中、小學推行「以普通話教授中國語文科」計劃》,撥款資助學校推行普教中。語常會推出撥款計劃,普教中學校的數量才逐步上升。由於教學成效存疑,教育局網頁亦曾承認「目前仍未有確實證據,證明以普通話學習中國語文的學生的一般中文能力會有所改善。其中兩項研究發現,以普通話學習的學生的中文能力,與以廣東話學習的學生並無分別,甚或表現更差。」是次改革引起社會反彈,部分中學接受教育局資助,改以普通話教授中文科,引起「推普廢粵」的爭議。

他亦指出,代表「民主自決」派的政黨香港眾志提出要在未來發起公投,但身分認同會影響公投的結果。他說:如果現在香港人有公投的機會,會不會以香港人的身分為依歸,着重香港人的利益?假如中華民族主義成為主流,公投的結果將不利於香港的前途。

梁繼平一再強調,要談公投,也不可避談民族。

立法會議員朱凱廸。
立法會議員朱凱廸。

朱凱迪:「香港民族」社會主流難接受 民主的戰場在社區

梁啟智和朱凱迪則擔憂,若以民族主義為運動旗幟,會孤立自決路上本可爭取到的支持者。梁啟智承認,香港若要自決,不可繞過公投這一步。「那麼所有的香港住民,都是我們爭取的對象。」

獨立不是終點,而且有路徑依賴,之前怎麼爭取到獨立,影響到之後的民主能不能穩健。那麼我們用什麼方法推動香港自決,就要謹慎選擇。

梁啟智

梁繼平提到,香港人對新移民不信任,是源自對制度的不信任,若香港要回單程證審批權,不信任就會消解。梁啟智則回應,在要回單程證審批權前,新移民會一直在香港境內存在,民族主義者就必須面對他們對香港前途的影響。他說:「獨立不是終點,而且有路徑依賴,之前怎麼爭取到獨立,影響到之後的民主能不能穩健。那麼我們用什麼方法推動香港自決,就要謹慎選擇。」

論壇上,朱凱迪則先用自己參與社運、走入社區、進入議會的經歷,來闡釋民主自決的理念。他談及,保衛天星皇后碼頭運動中,他開始有了「拿回我們的生活的感覺」,但當時這仍然是禁忌。近幾年抗爭中,自己和社會才破除了禁忌,喊出了「自決」。

對於民族主義,他與梁啟智有類似的擔憂,指出當下香港右翼的做法,難以令香港的主流團體支持民主運動。「我想通過我的參與去填補這些漏洞」,而他選擇的路徑就是社區。他觀察到,香港人「後殖民意識」很深:「你作為一個公屋居民,為什麼想不到要和周邊屋邨的人建立一個民主的團體,卻還要被房署惡霸一樣地管制?」

我們要還一些解殖的債務。

朱凱迪

朱凱迪舉例說,「有些右翼會講,社區事業太瑣碎,和我們打大佬有什麼相關呢?」但他相信,對抗大財團、強權的戰場,就是在社區。之前的30年,民主派鬥爭沒有將民主真正貫徹落實,社區工作要填補這個漏洞。

「我們要還一些解殖的債務。」他這樣說。

《香港民族論》編者梁繼平,時事評論員梁啟智 及立法會議員朱凱廸就香港未來「民主」、「民族」走向自決進行討論。
《香港民族論》編者梁繼平,時事評論員梁啟智 及立法會議員朱凱廸就香港未來「民主」、「民族」走向自決進行討論。

新移民、少數族裔、普世價值:「香港民族」的邊界在哪裡?

如果譚仔的阿姊嘗試學廣東話,我們都好欣賞,因為這表示了積極融入生活的態度。

梁繼平

提問環節,許多觀眾叩問「香港民族」的標準和界線。

梁繼平首先表示,「香港民族」不排斥新移民,「如果譚仔的阿姊嘗試學廣東話,我們都好欣賞,因為這表示了積極融入生活的態度」。他強調,香港民族主義不是要求新移民完全放棄自己的背景來融入,但需要討論,新移民要融入到什麼程度,香港人又要開放到什麼程度。

他亦透露出,融入香港生活的標誌不僅在於語言。有觀眾提問,香港民族能否包容在地的外國人、南亞裔?梁繼平說道,「我們本土派搞的足球活動,有外國國籍的人想加入足球隊,為香港效力,我們會感動,藉此修正我們過往的偏激,只要願意為香港效力的,都視為香港人。」

又有觀眾質疑:「香港民族」,與擁抱普世價值的共同體,有什麼不同?梁繼平指出,普世價值無關特定民族,但民主自由等普世價值的實現,要靠特定的共同行動。包括自己在內的香港年輕一輩,就是經歷了雨傘運動,才理解了自由、內化成了共同的價值,因而他認為,所以普世價值也有屬於民族的獨特形態。

《香港民族論》編者梁繼平。
《香港民族論》編者梁繼平。

在地耕耘、議會鬥爭,「民主」、「民族」,誰能爭取「大多數」?

對梁繼平的說法,梁啟智、朱凱迪繼續質疑,民族主義能否推動香港自決,能有多大的積極影響力?

梁啟智將中華民族主義比喻稱動畫中的怪獸,可以吸收「香港民族主義」發射來的激光:「中華民族主義好想見到香港民主主義興起,因為對他來講是營養。」

他進一步指出,香港仍然很保守,新移民,與香港土生土長的保守人士,本來可能與香港自決力量站在同一戰線,但高舉民族主義,就推走了他們。他認為,朱凱迪從社區角度提供了解決的方法,從日常生活出發,壯大自決運動,因為香港人目前仍然缺乏社區自決的意識,對社區、區議員要求很低。

梁繼平回應,在地工作固然能推進自決事業,但「民主自決」的論述中忽略了中國的大背景,和改變被中國政府左右的政治制度的需要。朱凱迪澄清,自己也不會忽略爭取香港政制的自主,包括奪回單程證審批權。

朱凱迪的另一點疑慮,是右翼近幾年的政治操作顯示,靠民族主義無法推動民主勢力在立法會佔有過半的議席。他表示,「八三一」政改方案被否決後,香港民主運動需要新的範式。而他認為,新的範式應該是「自決」,即「不用跟著基本法、人大決定來思考我們未來的政治制度」。他計畫填補既有的漏洞,將不同光譜拉到一起,一邊是民主派大黨,另一邊包括青年新政、劉小麗、姚松炎等傘後新勢力。

「用梁振英『粒粒皆辛苦』的精神,一粒粒聚集起來,議席過半,在立法會形成新的範式,下一屆立法會選舉,香港人才會投我們。」朱凱迪說。

二元對立,還是並行不悖?

其實中國人爭取民主自決和香港人爭取,大家可以互相支持,為什麼完全不理中國,才對香港好?

梁啟智

朱凱迪亦不贊同今天香港本土派和大陸民主運動割席,反對紀念六四。

「其實中國人爭取民主自決和香港人爭取,大家可以互相支持,為什麼完全不理中國,才對香港好?」梁啟智和梁繼平則都表示,建設民主中國與香港身分認同並非對立。梁啟智說,自己就支持建設民主中國,但對大中華無特別感情。但他亦反感,一些聲稱支持香港民主的人,反對別人支持建設民主中國,甚至說支持就是對香港有害:「大家有意做不同的事,何必阻止其他人呢?」

梁繼平則提出,中國不可能在不分裂的情況下實現民主,他反問:假設全國公投,最後結果是六比四,怎樣消除人數龐大的反對派的不滿?

論壇進入尾聲,一位觀眾提出,今日的討論太多二元對立,但其實「民主」與「民族」有共謀的空間。朱凱迪亦表示,2016年一個關鍵的起點是,通過立法會選舉,爭取「自決」的進程進入了體制。他說道,民主這條路,同自決、獨立都不矛盾,研究民族的同時,希望香港的民主討論可以更加深入,民主實踐可以更加蓬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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