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私密的視野中,奧茲恢宏的家族史變成了一部商業電影

自傳體小說《愛與黑暗的故事》是奧茲恢弘的家族史,經由波曼的電影,憑添了怎樣的私密性?
《愛與黑暗的故事》劇照。
風物

這些年只要晃近精品名店,不看到娜塔莉.波曼(Natalie Portman)的面孔也難:或是身裹繁花錦簇的經典 Dior 婚紗,或是點亮無暇粉底的妝容下,一抹絢麗的火豔紅唇。她確為最佳品牌代言人,為自編自導自演的《愛與黑暗的故事》(A Tale of Love and Darkness, 2015)出席坎城(Cannes Film Festival)首映,一襲露肩高腰銀扣印花裙,黑白照眼,清新雅緻,亦做足 Dior 的面子。

回顧13歲的波曼剛出道,演出《終極追殺令》(Léon, Luc Besson, 1994)那捧着一盆綠色植物、伴在殺手身邊的機靈小女孩,清湯掛麵的清純模樣,已是二十多年前。小女孩長大了,不斷琢磨演技而登上影后寶座,扮演過星際大戰前傳的冷面女皇,身心懸於一線的芭蕾女伶,被亨利八世送上斷頭台的皇后安.寶琳,美國第一夫人賈桂琳.甘迺迪(Jacqueline Kennedy)。但她始終想擔綱執導,在幾個評價不差的短片習作之後,毅然推出極具企圖心的首齣劇情長片,改編自以色列文豪艾默思.奧茲(Amos Oz)的同名小說。

《愛與黑暗的故事》

《A Tale of Love and Darkness》

導演:Natalie Portman

發行:Focus World(國際)

上映日期:2016年9月(台灣)

一部宏觀的家族史

奧茲出生於二戰時期英國託管的耶路撒冷,親族因避難自歐洲遷徙至巴勒斯坦,他九歲那年(1948)以色列建國,十二歲時母親自殺身亡。自傳體小說《愛與黑暗的故事》是一部恢弘的家族史:父系源於定居俄羅斯和立陶宛的猶太人,書香世家頗不乏享有盛名的文史哲學作家;母系家族因經商致富,安身於波蘭、蘇聯、烏克蘭間數度易手的羅夫諾,母親與姨媽們在優渥的環境成長,女學生時期便浸淫於蕭邦、屠格涅夫的浪漫主義──或如奧茲所言,某種介於少年維特和拜倫之間的「浪漫黴菌」,欺騙母親大半生陷於「捉摸不定的『渴望和嚮往。』」

奧茲本人見證於列強勢力折衝之中的以色列獨立,經歷耶路撒冷的圍困與匱乏,親臨數次以阿戰事,70年代以降為和平運動奔走不懈。他於書中描繪與阿拉伯人短暫而友好的共處,建國的狂喜與無情戰事摧殘,戰地敵我分明的殘酷現實以致同理心的淪喪,掙扎於國家大業的正當性與造成眾多巴勒斯坦難民無家可歸的矛盾和愧疚感。

在奧茲幽默犀利的筆下,一個個祖伯婆姨形象鮮活靈動,他們的故事涵蓋了數百年來猶太人從歐俄、東歐和中歐流浪到英美、到巴勒斯坦的歷史,由家族史延伸而為國族波瀾壯闊的史詩,刻劃猶太民族顛沛流離、屢遭迫害的苦難,對於永劫重歸應許之地的憧憬與幻滅。奧茲本人見證於列強勢力折衝之中的以色列獨立,經歷耶路撒冷的圍困與匱乏,親臨數次以阿戰事,70年代以降為和平運動奔走不懈。

他於書中描繪與阿拉伯人短暫而友好的共處,建國的狂喜與無情戰事摧殘,戰地敵我分明的殘酷現實以致同理心的淪喪,掙扎於國家大業的正當性與造成眾多巴勒斯坦難民無家可歸的矛盾和愧疚感。與其說他為自己同胞開脫,不若說是不凡心靈洞察人性的複雜與脆弱,一視同仁地呈現為人之可親可愛可憐可恨可鄙可悲。他不留情地批判鷹派復國主義的強硬、專橫、自負、可笑的道德優越感,喟嘆於立陶宛大學授業的伯父選擇待在「富有理性、心胸豁達、寬容而自由的歐洲啟蒙運動最重要的前沿戰壕」,不向偏見與民族仇恨屈服,遂被它們逼死;然而復國主義最大的反諷,卻是「幾個孤注一擲的猶太人試圖親手建立起一個種族隔離主義者的武裝國家」──這顯然「從他們的敵人那裏學到了最壞的東西。」

《愛與黑暗的故事》劇照。
《愛與黑暗的故事》劇照。

私密的電影改編

要將如此一部充滿省思、匯集了千百樁大大小小軼事史實的宏觀之作改編為電影劇本,難度不言可喻,波曼不得不略去無數精彩無比的片段剪影,聚焦於奧茲一家三口的故事:透過小男孩艾默思,觀察帶着書呆子氣的學者父親與浪漫憂鬱的母親,逃離誓言清洗他們的歐陸,抵達陌生貧瘠的先人「故土」,在稍縱即逝的小確幸、連接不斷的苦痛磨折、不知何時起愛情已流逝的婚姻裏求生存。於是鏡頭前匆匆掠過的祖父母、阿姨們都只能是扁平蒼白的角色,重心落在媽媽范妮婭身上,在波曼詮釋下如此纖細脆弱卻光彩照人,具有強烈的銀幕存在感。電影縱然失落了小說寬廣的史詩視角,卻增添幾許私密性,以個人和核心家庭的侷限格局,對照動盪飄搖的大歷史。原著中世故滄桑的奧茲透過純真早熟的兒童艾默思發聲,營造獨特的敘事觀點,在電影裏則以童星阿米爾.泰斯勒(Amir Tessler)敏感細膩的演出,對應如影隨形的成人艾默思旁白,亦有幾分趣味。

電影縱然失落了小說寬廣的史詩視角,卻增添幾許私密性,以個人和核心家庭的侷限格局,對照動盪飄搖的大歷史。以旁白或對話方式引用小說文字,似乎在所難免,所幸引述片段恰如其分,有若散落片中一顆顆發亮的珍珠,點出電影的精神,亦勾起觀者興趣。

如同不少名著改編的電影,以旁白或對話方式引用小說文字,似乎在所難免,所幸引述片段恰如其分,有若散落片中一顆顆發亮的珍珠,點出電影的精神,亦勾起觀者興趣,去閱讀灑落這些珠玉的原著。譬如開場,隨着鏡頭來到1945年的耶路撒冷,敘事者描述這是個一再遭到毀滅和重建的城市,看着「征服者一個個接踵而至,統治一段時期,留下幾座城牆和高塔,在石頭上留下幾道裂縫」,便如晨霧般消失,它像黑寡婦蜘蛛,「還在交合之時就將配偶吞噬。」這構思奇峭的比喻,氣勢十足地破題,點出艾默思雙親置身的城市,不啻為死亡深淵,並非「單戀聖經時代的烏托邦」的歐洲移民能夠不受傷害地去想望;它向來都是多種族多文化交匯交戰,交纏咬噬的永恆之都,不會臣屬單一的統治支配。

外面的世界紛紛擾擾,小艾默思穿上最體面的衣服,來到富裕而西化的阿拉伯之家作客,他免不了要為宅院的豪奢、平常吃不到的珍饈甜品誘惑,卻謹記大人叮囑展現希伯來紳士的教養,特別在兩族關係緊繃之時,更要讓阿拉伯人了解他們的和平意圖。在後院,他怯怯地想打入主人家小孩的遊戲圈子,也不忘學舌鸚鵡般向對方重複,這塊土地夠大,夠猶太人跟阿拉伯人共處。他得意地背誦希伯來文詩歌,以身為「民族代言人」而興奮,爬到樹上以「希伯來雄獅」之姿吶喊,企圖討那眉目清秀的異族女孩歡心,卻失手讓鏽蝕的鞦韆鐵環脫出,重重砸上女孩幼弟的腳,頓時血流如注。這一幕充滿象徵意涵,仿若悲嘆雖是無心,卻無法避免走向暴力,造成傷害。然而,這些來阿拉伯莊園作客的猶太人,跨上和平的橄欖枝椏,卻按捺不下民族主義的狂野,能怎麼「無心」呢?在復國主義奶水下成長的小男孩,終究無法與小女孩單純相處;小艾默思掛彩了,但對方傷得更重,無異是日後兩方干戈相向的縮影。

《愛與黑暗的故事》劇照。
《愛與黑暗的故事》劇照。

雖然都生於耶路撒冷,30年代末的奧茲與80後的波曼,相隔近一甲子,他們看到的風景會有差異,也是自然。於是奧茲亦真似幻走過的歲月,在波曼鏡下難免濾鏡用得多了些,色調偏向迷濛唯美,畢竟是愛多於黑暗,深淵口探了頭,卻謹慎地避開。

復國夢破滅之後

在小艾默思眼裏,母親的洞察力遠超過父親:父親慶賀建國開啟一扇大門,母親卻看到了深淵。電影藉着范妮婭之口,向早慧的兒子、傾聽的觀眾吐露奧茲暮鼓晨鐘的警示:最為惡劣的衝突往往發生於受迫害者之間,猶如受虐的兩個兒子互相殘害,而不是同心推翻專制的父親。儘管歐洲以殖民主義剝削阿拉伯人,同樣的歐洲也欺凌猶太人,但阿拉伯人看猶太人,當他們是披着復國主義外衣的歐式殖民者,再回中東壓迫他們;猶太人也不當阿拉伯人是同仇敵愾的受害兄弟,反倒像曾迫害他們的歐洲反猶主義者,帶着阿拉伯頭巾再度出現於此。殺戮如何能止息?

作了千年的復國之夢,在建國後幻滅,縱然局勢稍穩,范妮婭年輕的生命仍無情地流逝。儘管母親的死和反覆追憶是《愛與黑暗》全書最動人心弦的時刻,電影後半似乎太執著於范妮婭的失眠與厭食,以致女主人公還沒困乏,我們已略感困頓了。波曼依然耀眼,那愛戀着她的鏡頭,也成功捕捉她演繹的范妮婭為莫名的陰影所傷,在絕望中徘徊;為暴雨襲擊一幕尤其哀婉悽楚,小艾默思把凍僵的母親拖進屋裏,卻發現她像「一隻濕透的鳥兒永遠也飛不起來了。」

雖然都生於耶路撒冷,30年代末的奧茲與80後的波曼,相隔近一甲子,他們看到的風景會有差異,也是自然。於是奧茲亦真似幻走過的歲月,在波曼鏡下難免濾鏡用得多了些,色調偏向迷濛唯美,畢竟是愛多於黑暗,深淵口探了頭,卻謹慎地避開。整體而言,新手導演的表現不俗,瑕不掩瑜,以她的用心與真誠,讓人對下一部作品愈加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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