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他,如何演繹「難民當自強」

歐洲的中東難民有可能自救嗎?當地政府的隔離政策是否會錯失讓他們融入的機會?
南非難民在漁船上等候馬爾他武裝部隊巡邏的救援。
中東 國際 歐洲

歐洲難民除了等人救濟,還能做什麼?他們中的一個想要繼續因戰火而中斷的「資訊科技課程」。

2013年,利比亞內戰持續,全國陷入無政府狀態。剛獲馬爾他批准難民庇護資格的廿五歲利比亞青年艾巴嘉(Sari Albaaga)的父親當時是軍人,矢志留在國家,但隨著局勢越趨嚴峻,艾巴嘉跟家人商量過後,把心一橫隻身離開利比亞碰運氣,依正規途徑申請到馬爾他。到埗後,艾巴嘉驚覺他心中期許的歐洲文明土地與現實的落差。「我在這裡面對新的衝突,不過這次不是戰爭,而是社會(制度與文化)。」

馬爾他是位處地中海中央的歐洲小島國,島上僅四十萬人口,面積佔香港三分之一。湛藍的海水、和煦的陽光,海濱石灘盡入眼簾,是歐洲遊客渡假的勝地。同一天空下,地中海是遊客在岸邊暢游之處,也是來自非洲中東難民冒險越洋出逃、汲汲登陸南歐諸國的中轉站。

位於非洲與歐洲大陸之間,馬爾他比其他歐洲國家較早面對所謂的「難民危機」。早在2002年索馬里爆發內戰後,已有不少來自東非的難民,循北非海岸抵達馬爾他尋求庇護。及後阿拉伯之春席捲中東,利比亞與敘利亞相繼陷入內戰,許多逃避戰火的難民陸續來到這個島國,嘗試開展新生活。

艾巴嘉回憶,當日流落異國之際,利比亞新政府又將他列入黑名單。艾巴嘉於是申請庇護,期望得到當局體恤、安排入住庇護所。但只得到執事人員冰冷的回應:「在你的申請結果出爐之前,我們無能為力。」身無分文的艾巴嘉成為無家者,由於馬爾他禁止露宿,他每晚睡在海灘,躲避警察拘捕。在尋求協助的過程中,他亦試過被當地人罵「恐怖份子」、「回去你的國家」。

等待是漫長的。結果,艾巴嘉終獲批「輔助保護」(subsidiary protection)──該身份由馬爾他的難民事務專員公署(Office of the Refugee Commissioner)審批,按法例為未能獲得難民身份的合資格人士提供保護,每三年更新一次。根據馬爾他難民法(Refugee Act),輔助保護並非如難民資格般具更長遠保障(例如當事人不再面臨「嚴重危害的實際風險」時,當局有權終止其輔助保護),但當事人取得輔助保護身份後,可免費報讀公立高等教育、以及合法工作,並申請必要的社會福利。

然而,當時艾巴嘉沒有想到,法律上明言的權利,跟現實中的官僚操作是兩回事。

兩年來,他做過短期工作,無奈始終找不到較穩定的長職。他深知長此下去難以改變現狀,於是矢志提昇自己技能,在 2014年報讀當地大學課程。艾巴嘉當時一心延續昔日因利比亞戰火而告中斷的資訊科技課程,奈何沒有一紙證書,大學不承認其資格,如要入讀,就以外國人身份支付高昂學費:九千歐元。

「我被轉介去大學行政處、國際事務處、財務處、接待處,然後再回到行政處,但沒有人明白,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尋求庇護人士』是甚麼。」輾轉經向政府部門商談後,艾巴嘉去年再申請入讀大學,再被拒回。

艾巴嘉強調自己並非貪求歐洲的社會福利。「社會福利只是暫時性的止痛藥,我們需要的是教育,之後我們會回報的,無論是社區,以至這個國家的經濟。」目前,他寄住朋友簷下,依靠政府每月三百歐元的補貼維生。艾巴嘉深信,教育是對年輕移民(不論是難民或正規移民)最好的充權之道,讓他們有能力自立、求變。

於是,他與十四位來自不同國家的難民與移民青年,組成一個名為「Spark15」,協助移民青年積極參與社區、實現馬爾他社會多元融和。

組織之取名,源於十五位來自不同國家(包括厄立特里亞、蘇丹、巴勒斯坦、巴西)的發起人;他們在月前連同其他關注移民權益的組織舉行「反仇視難民言論」遊行,同時正撰寫倡議報告,希望馬爾他政府令正視難民和尋求庇護者在房屋、教育、醫療福利等方面所面對的困難。

「(無論怎樣)我也會忍受,因為今日我站在這地方。我相信,隨著時間,我們可以除掉種族主義,只要有決心,一切都會過去的。」艾巴嘉斬釘截鐵說,難民因其國族身份而被社會隔離,只會助長一些有心人乘虛而入,利用他們脆弱的處境,散播極端思想。「隔離與分化只會製造更多問題。我們需要團結。」

批准難民庇護資格的廿五歲利比亞青年艾巴嘉(Sari Albaaga)。
批准難民庇護資格的廿五歲利比亞青年艾巴嘉(Sari Albaaga)。

難民有志難伸 收容國錯失機會?

像艾巴嘉這種具有資歷與專業技能,卻不得其所、有志難伸的求庇者,在馬爾他社會的移民群體間大有人在。政府及民間開始意識到,隔離只會製造反效果,同時錯失開發這些移民對貢獻本地經濟的潛力的機會。早在2013年,聯合國難民署就曾發布研究報告,呼籲收容國社會改善針對難民的促進融合措施。

最近,馬爾他義務工作委員會(Malta Council for the Voluntary Sector)設立移民職能註冊,透過就業配對與培訓計劃協助非裔移民在本地得到合適的工作機會。類似項目已見於不少歐洲國家,例如英國的「Building Bridges Partnership」專門協助具有醫護專業資歷的難民通過英國本地的培訓,從而重返醫護專業,目前當地已有逾1,300名難民申報本業為醫生。另一個例子是在芬蘭,有難民收容中心負責人透過企業贊助與政府支持,為難民提供輔導與創業培訓。

但難民湧歐人數未有回落,這類小規模的志願項目,能夠打破馬爾他的社會隔閡嗎?長遠來說,又能夠抗衡右翼排外論述在歐洲本土政治光譜的日益壯大嗎?

但難民湧歐人數未有回落,這類小規模的志願項目,能夠打破馬爾他的社會隔閡嗎?長遠來說,又能夠抗衡右翼排外論述在歐洲本土政治光譜的日益壯大嗎?

「似乎只要你是幫助移民的,就會面對批評。」 非牟利金融機構「馬爾他微型貸款」(Malta Microfiance)創辦人、於七月卸任主席職位的萊特(Peter Lloyd)對筆者說,不無感歎。機構由位於首都瓦萊塔的聖安德烈蘇格蘭教會(St. Andrew’s Scots Church)於2013年創立,免息借貸予有需要人士,鼓勵他們自力更生,至今受惠者逾百。機構提供的借貸計劃全面,涵蓋租金、創業與教育等資助,同時向借款者提供協助。

但機構的工作亦曾經受到右翼反移民團體的抨擊,指摘他們向移民給予本地人也得不到的額外幫助。但萊特說,事實上該貸款計劃從沒有限制只准移民申請,受惠者中甚至包括馬爾他婦女。

「我們不是如一些人所想般要來『攻陷』收容國、搶走當地人的工作。沒有人要攻陷誰的國家…我們從衝突地區逃出來,只想和平地生活、團結其他人。」艾巴嘉說。他向筆者憶及前年得悉家人在利比亞衝突中全被屠殺時,眼眶立時泛淚。

最近兩年,馬爾他已再沒有接收從乘船登陸的難民,而且非歐盟移民僅佔馬爾他人口約百份之五,但是七月廿九日歐洲動態調查(Eurobarometer Survey)指出,馬爾他人對整體移民狀況感到困惱,其中半數本地人視之為國家當前面對的主要問題之一,遠較接收更多非正規移民(irregular migrants)的意大利(28%)為高。

馬爾他 Hal-Far 一個難民營。
馬爾他 Hal-Far 一個難民營。

難民異地力求融入 馬爾他準備好了嗎?

在政策制約下,部份移民決定在異地自創新天,也促進民間的非正式文化交流。位於姆西達的「唯一的愛酒吧餐館」(One Love Restaurant),是其中一家在「馬爾他微型貸款」的支持下成立的企業。餐廳主理埃塞俄比亞、厄立特里亞等特色非洲菜餚,播放非洲音樂,成為非裔移民共膳閒聊以至跳舞的好地方。

「很多馬爾他人反對非洲人,但從來沒有試過和他們說話。」電台節目主持人米勒(David Millner)說,應付對他者的恐懼症(phobia),就是認識他們,「當你接觸他們,聽他們的故事,就會看見真實,你的看法將不再一樣。」米勒與另一位英國人David Perry主持的「Connect Africa」,是馬爾他唯一主要播放非洲音樂的電台節目,同時邀請知名的政界與文化界嘉賓分享他們在非洲的生活與體驗。

米勒說,主流媒體談及非洲或難民處境,都總聚焦在戰亂與苦難的媒體敘述,但非洲大陸的豐富多采,其生命力與獨特文化卻鮮為人熟悉。「我們的目標是呈現大眾看不見的非洲、『好的非洲印象』給聽眾。」米勒說有些聽眾愛上非洲音樂,「連結,就由一個樂隊、一首音樂開始」。

而在瓦萊塔對岸,有地區議會在近月舉行文化交流節,請來利比亞、土耳其、意大利等多國國家代表擺設食物擺位,表演舞蹈與音樂,來湊熱鬧的參加者不少為馬爾他人。生於利比亞、剛完成馬爾他大學法律學士課程的迪克娜(Asma Dekna),當日馬不停蹄在所屬攤位外向參加者介紹利比亞文化。作為穆斯林女性,迪克娜格外感受到作為少數與他者的焦慮。

不少受訪者均向我說,相較年長一輩,馬爾他年輕人較為開放,容易接納難民與其他移民。市面愈來愈多店舖售賣穆斯林婦女所戴的頭巾,迪克娜說這是早年所見不到的。文化是否靜靜起革命?但她不是不知道這些改變得來之難:「尊重你,跟接受你是社會一份子是不同的,就如我在馬爾他,始終仍覺到自己是『外國人』。」

令迪克娜最感到滿足的,仍是連結在馬爾他土地上的利比亞人。伊斯蘭齋戒月後,她與一眾利比亞人慶賀,高唱傳統樂曲。多少人因發現同路人而感觸落淚,昔日逃避戰火的傷害、與伴隨遷居異地適應差異的鬱悶,從中得到共鳴。在家的實在與感覺,她說,本是如此。

但對親人皆歿的艾巴嘉來說,所謂「家園」與身份,對他的意義已經不再一樣。艾巴嘉依然在新土地憧憬美好的將來,不管這與他在馬爾他所經歷的恰好相反。他未有言棄,今年決定再次報讀大學,「隔離並非解決方法,你看法國、德國(近期發生的恐襲)就知道。每一位難民或尋求庇護者都是充滿潛力,準備貢獻這個地方的。」

「隔離並非解決方法,你看法國、德國(近期發生的恐襲)就知道。每一位難民或尋求庇護者都是充滿潛力,準備貢獻這個地方的。」

馬爾他和平實驗室。
馬爾他和平實驗室。

五十年來,難民離不開本地人庇護

難民無論如何自強,離不開本地恩人的庇護。

五十年前一夜,一艘載有二百位來自非洲東北部國家厄立特里亞(Eritrea)難民的船隻進入馬爾他。「我聽到此起彼落、音量非常大的叫喊聲,然後看到三架警車載他們來到Hal-Far,送進軍營內。」今年已屆八十六歲的馬爾他神父明托夫(Dionysius Mintoff)憶述,馬爾他社會當時迅即落入恐慌裡,即使天主教會內部,也惟恐更多人會因此歸信伊斯蘭教……「那時馬爾他人都紛紛說:『那些人是要來搶去我們下一代的工作!』又說:『他們帶來疾病,馬爾他將會病倒!』『他們是被一些人派過來,以圖奪去我們的宗教(天主教)。』」

明托夫神父是已故前馬爾他總理、獨立之父多姆·明托夫(Dom Mintoff)的胞弟。五十年前那一夜,正逢馬爾他政府手足無措之際,身為方濟會正義和平專員的明托夫接到來自羅馬總部的電話,請他幫助這批難民。他一口答允,服務難民的路由此起。當時,馬爾他政府在民意壓力下宣佈在三個月內將難民遣返厄立特里亞,令這些難民面臨虐待、殺害的命運。他決定起訴馬爾他政府,最終勝訴。那時,他幾乎是馬爾他國內唯一的異議聲音。

如今明托夫在馬爾他南端、由前英國空軍基地改造的收容中心Hal-Far,創立了「馬爾他和平實驗室」(Peace Laboratory of Malta),接待尋求庇護的非洲人,目前為50人提供免費住宿、教育、醫療,以至宗教活動;這些「舍友」一般居住為期兩至三年不等,直至他們有能力搬離往外居住。

「和平實險室」位於國家軍營(Lyster Barracks)對面,該軍營的拘留中心過往安置了不少乘船到達的非正規移民。拘留中心情況惡劣,被批評違反人權。有難民曾批評,當局是以有心維持拘留中心的惡劣狀況,以嚇怕遠渡尋求庇護的人。

而這一切對明托夫來說,自是似曾相識:他早在五十年前已見證馬爾他當局已以同一技倆來對付這些「外來者」。作為地緣小國,馬爾他似是縮影世界對歐洲良知的拷問。「在馬爾他,種族主義仍是強烈的。」明托夫慨歎。

八十六歲的馬爾他神父明托夫。
八十六歲的馬爾他神父明托夫。

「他們是我的兒子。」持著拐杖,明托夫帶筆者到訪宿舍,只見宿舍內有人躺在屋外長椅上打電話,有人在房舍內預備晚膳,與其他舍友閒聊。他提醒筆者,切勿拿著照相機入內,以免他們感到不安心。在那裡,互相信任才可給庇護者一個安全、自在的感覺。「我只想他們開心,感到自由。」明托夫向筆者逐一介紹自己的「兒子」,有時舉起拐杖,裝著要對打,「兒子」們相當配合,一同玩樂。宿舍旁邊有兩個帳篷供突發情況之用,留給緊急需要住處的人。

「這裡有句格言:『不讓別的東西打擾你、嚇著你,向前走。』」明托夫提高聲調。他深知難民只有找到工作,才能夠真正融入社會。宿舍對面是學校課室,由義務老師任教,按他們的程度教授英語、地理、歷史等不同科目。和平實驗室除了明托夫主持的聖堂外,課室旁邊有一間清真寺,是特為部份難民的祈禱需要而興建的。

明托夫的工作室與睡房就在聖堂旁邊,目盡只見一張床,周邊擺滿書籍,生活如此簡樸。「你想他們歸信天主教嗎?」筆者好奇問。明托夫回答:「他們是自由人,我想他們得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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