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編讀手記

給B的回信:不要過早絕望

面對現實的迷惘、沉默,能促進個人意識的覺醒;而現實,也有著它的溫柔。

小端

刊登於 2016-09-17

#編讀手記

小端信箱006:沉默到枝杈滿口

和所有的在港內地生一樣,我也常被問為何來港。標准答案,大概是「國際化」、「文化多元」;但我沒有忘記真實的理由,是中學時期飽受校園霸凌,而老師竟不作為。我激而離開,既已浪費了大把時間高考,我再也不願把大學裏的光陰分給「馬哲」、「毛概」、「近代史」。我走得很決絕,因為彼時完全見不到任何留在「僵硬體制」中的理由。

我已經很少再說這些,因為去了香港之後發現,這樣草率的叛逆,在香港同學眼裏,竟成了新的「政治正確」。當他們希望我講述「水深火熱」時,我開始反感,並重新思考,我的中學是否有那麼糟糕——以及,它到底多大程度上能代表「內地中學生活」。

悄然的撕裂每天都在進行。我也曾好奇,一個日子究竟意味著什麼,為何它必須消失?然而,這種好奇究竟被恐懼掩蓋了,盡管沒有完全吞沒。這個日子很重要嗎?大概很重要吧?可是,在不知道這個日子的許多年裏,人們不也生活歌唱?而當各樣的學生團體都把它寫進競選綱要,我感覺這個日子也從隱喻成了反諷,從幽魂成了空洞的回聲。

困惑在2014年10月達到了頂峰。我同時觀看著兩地的極端話語,每每想爭取對話,欲言又止。我自問:你可以代表誰?自答:我自己。然而有時候,我甚至懷疑這一點。我不想站隊,哪怕身邊許多朋友、老師都在站隊。我成了牆頭草、兩面派,我知道這不同於「中間派」,我沒有足夠堅定的立場,只能在信息風暴中被卷走又拍落地。

這時我讀到一篇文章,提到「歷史記憶」。我這才第一次真正意識到,那一個不能夠提及的日子,足夠重要。如果我曾接受過抗爭的教育,一切看法都會不同。沒有接受過也不要緊了,我親身經歷了這一場雨,渾身濕透,但不一樣了。

兩年過去了。到底有什麼不同?我仍然說不上。這兩年,我讀了些古籍,落筆只談風月,其餘皆不敢言;離開了政治變革,談論教育、美與生活方式,總覺得空洞;但我如此害怕觸犯禁忌,又分明見到言論空間越收越窄。

我也嚮往自由,但自知不能為之付出代價。我們都太害怕了,害怕連眼前的一點「小確幸」、親人的擁抱、一張安靜的書桌都抓不住。銅鑼灣書店對於港人的衝擊,我也是切實感受到了,那份恐懼太真實,以至於又一次失真了。在文字中,任何事情都尚有餘地,但脫離了文字,生就是生,死就是死。

在這樣的時刻,假裝平靜並不奏效。唯有持續的自剖,才能勉強縫補與現實破裂的寫作與閱讀。於是我也終在猶豫中寫下了這封信,看看自己正處於怎樣孱弱的邊際。昨晚寫了三行「詩」,作為結尾吧:

歧義如倒裝的樹,

而我沉默,

直到枝杈滿口。

小端信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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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B的信:不要過早絕望

帶著誠實,自剖地持續書寫閱讀,確實是在一個歧義漫生的世界裏,要去剪裁出某種身而為人的內在一致性,無法迴避的日常實作。而弔詭的是,當你面對的意義世界越是割裂,這種尋求統整所需要的心智勞動強度,也越可能把你引領向哲學上更深遂的境界──即便我們不能否認的是,這樣的旅程也帶有更高的,墜落的風險。

讀你的信,我看見許多熟悉的生命軌跡——關於反抗與出走、關於跨界的視域與迷惘、關於歷史記憶「有何意義」的拷問、關於衝突火線見證的世界斷裂、也關於威脅與勇氣的辯證。

我自己成長於戒嚴年代、學校必修「三民主義」與「軍訓」的台灣;也曾在英國留學時,面對過自己筆下關於亞洲社會的證詞,是否在西方學圈掉入「自我東方主義化」的疑惑;我面對過台灣政治轉型的年代,割裂分歧的歷史記憶繼受者間,曾讓人絕望的對峙張力;我也曾被不少前輩耳提面命過,關於如何「少說話」的生存智慧。

不過作為讀者,我顯然比此刻的你更為樂觀,而這種樂觀來自兩方面。

一方面,來自我對你的閱讀:你決絕出走,鞏固了自己抗拒被宰治的「主體性」。你反省了來到香港後,自己素樸的生命敘事,如何被挪用以成就別人的時代敘事,展現出對生命敘事立體的後設思考。面對傘運割開的意義世界,你真實面對自己在衝突立場間的猶移,也避開墮入刻板立場的陷阱。你也清楚自陳,面對大時代中你身為一個中國人的生涯風險,個人勇氣的有限;而看見恐懼,其實是讓自己能更勇敢而不致於盲目的前提。

即便你信中寫的是迷惘,但我讀到的卻是你在內在生命的積累。這段看似仍找不到出路的文字中,你已展現出一個「完整的人」的若干核心能力──主體意志、誠實內觀與批判反省。你若舉目四望,不難領略:有這樣的能力與習慣,並不是這個時代中理所當然的結果。

二方面,則來自於我見證過的,歷史在長時間尺度合理性的「可能」:我自己也體會過各種絕望── 例如1980年代台灣僵化的教育體制與政治箝制、兩岸看似永恆的割裂,乃至世界尺度堅若磐石的冷戰結構;但後來,遠比我想像得更快,我見證了這一切的鬆動。2000 年以來我也曾心焦於台灣的藍綠惡鬥,對社會各個層面的侵蝕蔓延;但在過去幾年,即便台灣尚未完全跨越這樣的結構,我卻已看到不少搭橋跨界,邀請對話理解的努力。

當然文明可能倒退;不用回望歷史,此刻的伊拉克、敘利亞、委內瑞拉,都有比我們此刻所面對的,更絕決而摧殘人性的處境。所以我深知這種歷史合理性的脆弱,是如何需要許多人持續用價值、信念與努力去創造、維繫。努力當然可能枉然,可能的代價也不少;但最少,個人秉於信念與價值的努力,能讓一個人在其深層哲學的基礎,創造出一種定義其生命意義的堅實力量。

至於這種信念沉重,與現實的「小確幸」之間的取捨,那是神學與信仰層面的問題,這仍然要回到你自己的生命中,由你來回答。

端傳媒評論總監 曾柏文

給端寫信:editor@theinitium.com,和我們談談自由,談談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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