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B的回信:不要过早绝望

面对现实的迷惘、沉默,能促进个人意识的觉醒;而现实,也有着它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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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读手记

小端信箱006:沉默到枝杈满口

和所有的在港内地生一样,我也常被问为何来港。标准答案,大概是“国际化”、“文化多元”;但我没有忘记真实的理由,是中学时期饱受校园霸凌,而老师竟不作为。我激而离开,既已浪费了大把时间高考,我再也不愿把大学里的光阴分给“马哲”、“毛概”、“近代史”。我走得很决绝,因为彼时完全见不到任何留在“僵硬体制”中的理由。

我已经很少再说这些,因为去了香港之后发现,这样草率的叛逆,在香港同学眼里,竟成了新的“政治正确”。当他们希望我讲述“水深火热”时,我开始反感,并重新思考,我的中学是否有那么糟糕——以及,它到底多大程度上能代表“内地中学生活”。

悄然的撕裂每天都在进行。我也曾好奇,一个日子究竟意味著什么,为何它必须消失?然而,这种好奇究竟被恐惧掩盖了,尽管没有完全吞没。这个日子很重要吗?大概很重要吧?可是,在不知道这个日子的许多年里,人们不也生活歌唱?而当各样的学生团体都把它写进竞选纲要,我感觉这个日子也从隐喻成了反讽,从幽魂成了空洞的回声。

困惑在2014年10月达到了顶峰。我同时观看著两地的极端话语,每每想争取对话,欲言又止。我自问:你可以代表谁?自答:我自己。然而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这一点。我不想站队,哪怕身边许多朋友、老师都在站队。我成了墙头草、两面派,我知道这不同于“中间派”,我没有足够坚定的立场,只能在信息风暴中被卷走又拍落地。

这时我读到一篇文章,提到“历史记忆”。我这才第一次真正意识到,那一个不能够提及的日子,足够重要。如果我曾接受过抗争的教育,一切看法都会不同。没有接受过也不要紧了,我亲身经历了这一场雨,浑身湿透,但不一样了。

两年过去了。到底有什么不同?我仍然说不上。这两年,我读了些古籍,落笔只谈风月,其余皆不敢言;离开了政治变革,谈论教育、美与生活方式,总觉得空洞;但我如此害怕触犯禁忌,又分明见到言论空间越收越窄。

我也向往自由,但自知不能为之付出代价。我们都太害怕了,害怕连眼前的一点“小确幸”、亲人的拥抱、一张安静的书桌都抓不住。铜锣湾书店对于港人的冲击,我也是切实感受到了,那份恐惧太真实,以至于又一次失真了。在文字中,任何事情都尚有余地,但脱离了文字,生就是生,死就是死。

在这样的时刻,假装平静并不奏效。唯有持续的自剖,才能勉强缝补与现实破裂的写作与阅读。于是我也终在犹豫中写下了这封信,看看自己正处于怎样孱弱的边际。昨晚写了三行“诗”,作为结尾吧:

歧义如倒装的树,

而我沉默,

直到枝杈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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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B的信:不要过早绝望

带著诚实,自剖地持续书写阅读,确实是在一个歧义漫生的世界里,要去剪裁出某种身而为人的内在一致性,无法回避的日常实作。而吊诡的是,当你面对的意义世界越是割裂,这种寻求统整所需要的心智劳动强度,也越可能把你引领向哲学上更深遂的境界──即便我们不能否认的是,这样的旅程也带有更高的,坠落的风险。

读你的信,我看见许多熟悉的生命轨迹——关于反抗与出走、关于跨界的视域与迷惘、关于历史记忆“有何意义”的拷问、关于冲突火线见证的世界断裂、也关于威胁与勇气的辩证。

我自己成长于戒严年代、学校必修“三民主义”与“军训”的台湾;也曾在英国留学时,面对过自己笔下关于亚洲社会的证词,是否在西方学圈掉入“自我东方主义化”的疑惑;我面对过台湾政治转型的年代,割裂分歧的历史记忆继受者间,曾让人绝望的对峙张力;我也曾被不少前辈耳提面命过,关于如何“少说话”的生存智慧。

不过作为读者,我显然比此刻的你更为乐观,而这种乐观来自两方面。

一方面,来自我对你的阅读:你决绝出走,巩固了自己抗拒被宰治的“主体性”。你反省了来到香港后,自己素朴的生命叙事,如何被挪用以成就别人的时代叙事,展现出对生命叙事立体的后设思考。面对伞运割开的意义世界,你真实面对自己在冲突立场间的犹移,也避开堕入刻板立场的陷阱。你也清楚自陈,面对大时代中你身为一个中国人的生涯风险,个人勇气的有限;而看见恐惧,其实是让自己能更勇敢而不致于盲目的前提。

即便你信中写的是迷惘,但我读到的却是你在内在生命的积累。这段看似仍找不到出路的文字中,你已展现出一个“完整的人”的若干核心能力──主体意志、诚实内观与批判反省。你若举目四望,不难领略:有这样的能力与习惯,并不是这个时代中理所当然的结果。

二方面,则来自于我见证过的,历史在长时间尺度合理性的“可能”:我自己也体会过各种绝望── 例如1980年代台湾僵化的教育体制与政治箝制、两岸看似永恒的割裂,乃至世界尺度坚若磐石的冷战结构;但后来,远比我想像得更快,我见证了这一切的松动。2000 年以来我也曾心焦于台湾的蓝绿恶斗,对社会各个层面的侵蚀蔓延;但在过去几年,即便台湾尚未完全跨越这样的结构,我却已看到不少搭桥跨界,邀请对话理解的努力。

当然文明可能倒退;不用回望历史,此刻的伊拉克、叙利亚、委内瑞拉,都有比我们此刻所面对的,更绝决而摧残人性的处境。所以我深知这种历史合理性的脆弱,是如何需要许多人持续用价值、信念与努力去创造、维系。努力当然可能枉然,可能的代价也不少;但最少,个人秉于信念与价值的努力,能让一个人在其深层哲学的基础,创造出一种定义其生命意义的坚实力量。

至于这种信念沈重,与现实的“小确幸”之间的取舍,那是神学与信仰层面的问题,这仍然要回到你自己的生命中,由你来回答。

端传媒评论总监 曾柏文

给端写信:editor@theinitium.com,和我们谈谈自由,谈谈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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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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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为啥截屏不显示下文本啊

  2. 「我也嚮往自由,但自知不能為之付出代價」深有體會。

  3. 寫跟回的都好用心,讀了很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