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

黃子華用什麼療癒了香港?港式幽默男神成長史(下)

幽默本身和政治相關,黃子華的棟篤笑則與政治保持着距離,每每出手讓人無不叫好。

特約撰稿人 鄧正健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16-09-16

黃子華。
黃子華演罷《前度》,表示暫不推出新的棟篤笑。

他要好好說一個「香港故事」。其潛台詞不難解讀,說穿了就是一份對香港人身份的認同感,偏偏當下香港卻大有再容不下幽默之勢,人們似乎不再需要笑,更枉論是藉笑話去思考世界。

幽默可以抒有解民怨,但這功能層次太低了,有時候人的怨氣太重,悲感過強,連天性使然的幽默感也會失去。多年來,黃子華演棟篤笑的頻律相當穩定,兩年左右便有新作。《唔黐線唔正常》(2014)是他最近的一個棟篤笑,至今已近兩年,他剛演罷《前度》,今年之內都不會再有棟篤笑新作問世了。

今年初,黃子華他曾在一網台訪問裏(《蕭遙遊》), 提過他有可能不再演棟篤笑了。為什麼呢?主持憂心忡忡地問。黃子華語帶蒼涼地說,現在香港已經笑不出了。他又說,或者會多演一次吧,但不會是這一兩年的事。他說:

「很坦白講,我已經冇乜遺憾,我亦都江郎才盡咗好多年⋯⋯但係我江郎才盡得嚟,我仲好有興趣再做多一次棟篤笑⋯⋯我喺香港過咗咁多年,真係一個地道嘅香港仔,而家由我認識嘅香港,發展到今日嘅香港,我點先能夠說一個香港故事,或者係我自己嘅故事呢?然後再同大家棟篤笑多一次呢?」(很坦白講,我已經沒有遺憾,我江郎才盡很多年了,但我江郎才盡到還是很有興趣再做一次棟篤笑,我在香港住了這麼多年,是一個地道的香港人,從我認識的香港,發展到如今的香港,我如何可以說一個香港故事,或者我自己的故事,然後向大家再表演一次棟篤笑呢?)

如此幾近封咪宣言,說明了身為喜劇演員的黃子華,一直帶着另一種相當迂迴的無力感。既然無憾,既然有江郎才盡之感,為何還要再多做一下?他一句也沒提過「為報答粉絲支持」這類娛樂圈客套語,而是說,他要好好說一個「香港故事」。其潛台詞不難解讀,說穿了就是一份對香港人身份的認同感,偏偏當下香港卻大有再容不下幽默之勢,人們似乎不再需要笑,更枉論是藉笑話去思考世界。

我們之所以愛看喜劇,不只因為有 gag 可笑,也是受表演者的氣息所吸引。出色的喜劇通常源於出色的喜劇演員,喜劇演員有親和力,能拉近與觀眾的距離;喜劇演員不是觀眾恥笑的對象,他只是將可笑的人和事表演出來,跟觀眾同聲失笑。

傳統上,「港式幽默」可以歸納為兩大形態:上笑政商權貴,為小市民發聲抒氣;下笑邊緣族群,以鞏固主流價值。前者常見於政治嘲諷笑話,後者則多是流傳市井之間的 racist jokes 和 sexist jokes。網絡文化中的惡搞和恥笑文化,大致也是這兩條進路。不過網絡笑話通常不是由人說的,而是一些文字,有圖,有片,卻欠缺了說笑話者跟聽笑話者的互動。我們之所以愛看喜劇,不只因為有 gag 可笑,也是受表演者的氣息所吸引。出色的喜劇通常源於出色的喜劇演員,喜劇演員有親和力,能拉近與觀眾的距離;喜劇演員不是觀眾恥笑的對象,他只是將可笑的人和事表演出來,跟觀眾同聲失笑。所以喜劇有向心力,還能凝聚共同感。

黃子華在2003年的《冇炭用》裏提出了一個消解民怨的好方法,就是把所以問題都歸疚於當時民望低迷的特首董建華身上。此 gag 既出,自然掌聲雷動。時至今天,既使將香港所有問題都怪罪於梁振英,網民對他的恥笑和謾罵都膩了,我們亦難以鬆弛下來,反而可能繃得更緊。這大概就是黃子華所講,香港已到了笑不出來的境地。

黃子華有親和力,他的幽默感已早不是像《娛樂圈血肉史》那般,必須全賴笑話內容帶動,近年他在棟篤笑裏的舞台感已臻成熟,說話節奏和身體語言均深諳個人風格,亦經常大玩只有粉絲才懂的 inside joke 爛 gag,像「回水」、「除褲」等等。他的表演很有本色演出(instinctive acting)的精韻,若放在電影中可能無甚足觀,但在棟篤笑裏卻大放異彩。他的角色扮演不需要代入複雜的戲劇處境,單單借助口技、面部表情和局部肢體動作,就能把所扮演角色擺設好,讓他活靈活現。而對觀眾來說,他們不要來看戲劇,他們甚至不要求黃子華把角色演得怎樣深刻,只要有一兩個即時引爆笑點的小動作,就能贏盡觀眾的心了。

棟篤笑不諱政治

可是,黃子華便值得觀眾欣賞的,是他對政治議題的另類思辯。

對政治議題,黃子華沒有忌諱,批評時政、戲弄政要的調笑之言時常溢於舞台之上。可是,他體察政治的態度往往相當抽離,他很少站在話題的風眼裏,而是靜待話題稍作冷卻,才作回應。

《唔黐線唔正常》演出期間,適值雨傘運動,黃子華也迅速撥出近半小時的表演時間作幽默回應。當時觀眾拍爛手掌,傳媒亦大肆報導。針貶時弊本是笑話大用之一,早年香港的電台電視便有即寫即演即出街的傳統,但黃子華不是這種創作節奏,像《唔黐線唔正常》這段跟當下現實即時互動的棟篤笑,在他的創作脈絡裏是少見的。

對政治議題,黃子華沒有忌諱,批評時政、戲弄政要的調笑之言時常溢於舞台之上。可是,他體察政治的態度往往相當抽離,他很少站在話題的風眼裏,而是靜待話題稍作冷卻,才作回應。這自然跟棟篤笑的表演周期有關,演出內容必須預先擬好,朝寫晚演的《歡樂今宵》式操作根本難於實行。而另一原因,是他總帶着一份知識份子的距離感,他不要情緒化的謾罵或嘲弄,而是要將問題沉澱下來,才慢慢抽絲剝繭。他要追問和嘲笑的,多是政治議題背後的社會邏輯,或是人性構造,而不是事件本身。他的笑話不是即時點評,反而更像介乎深度評論與學術論文之間的一類長篇體例。

在黃子華云云棟篤笑作品中,《秋前算帳》可能是最值得寫進香港文化史裏的一部。1997年初正值回歸前夕,民心混合了焦慮與期待兩種情緒,當時仍是「鬼片演員」的黃子華竟不去做一個為大家消憂解愁的搞笑演出,卻要挑動當時香港人最敏感的政治神經。《秋前算帳》毫不猶疑地將「回歸」的歷史根源,社會意識和政治現實放到前台,大談香港人恐共情結、田雞理論(即溫水煮蛙)、中港文化差異、甚至六四事件。其中金句後來反覆被媒體、論者和網民大造大章,紛紛讚嘆黃子華有着預言家一般的前瞻性。

他的任務僅僅是拋出問題,接着亮出觀察,再任由觀眾接應。因此坊間對黃子華棟篤笑常有一評價:黃子華的笑話背後,是哲學思考。但對他實質上為我們提供了怎麼樣的哲學思考,甚至觀點呢?

以下幾句摘自《秋前算帳》的話,剪接起來,難道不是在說今天的香港嗎?

「大家知唔知一國兩制最偉大嘅地方係咩?就係佢真係肯承認,佢自己個制,真係嚇親人。」(大家知不知道一國兩制最偉大的地方是什麼?就是他真的願意承認,他的制度,真的嚇到人。)

「六四令我明白兩樣嘢,第一,中國點解咁多人?因為中國係一個人都冇死過。第二更加重要,透過六四,中共其實同所有中國人講咗一句說話:我統治你,你唔好咁多聲氣。你哋覺唔覺得呢句說話好熟悉?過去一百幾十年英國統治香港,都係不斷講緊呢句說話咋嘛。我統治你,你唔好咁多聲氣,呢句係宗主國同殖民地講呢說話,而家中國就同中國人講呢句說話,原來中國係當中國殖民地。北京呀,上海呀,呢啲冇錯係中國一部份,但同時亦都係中國嘅殖民地,呢樣就叫一個兩制嘞。」(六四令我明白兩件事,第一,中國為什麼那麼多人?因為在中國一個人都沒死過。第二更加重要,透過六四,中共其實同所有中國人講了一句話:我統治你,你不要太多話。你們覺不覺得這句很熟悉?過去一百幾十年英國統治香港,都不斷在說這句話嘛。我統治你,你不要太多話。這句是宗主國對殖民地講的話。現在中國就同中國人講這句話,原來中國把中國當作殖民地。北京啊,上海啊,它們的確是中國的一部分,但同時也是中國的殖民地,這就叫一國兩制。)

「點解一國兩制咁偉大?⋯⋯因為殖民唔洗簽地契,慳返好多釐印費。更加重大的啟示係,香港唔係回歸祖國,香港係轉會祖國,由英國殖民地轉做中國殖民地。所以我話香港點會唔好,因為講到做殖民地,我哋香港認咗第二邊個敢認第一呀,我哋生出嚟就係做殖民地㗎啦。」(為什麼一國兩制這麼偉大?⋯⋯因為殖民地不用簽地契,省了好多釐印費。更加重大的啟示是,香港不是回歸祖國,香港是轉會祖國,由英國殖民地轉做中國殖民地。所以我說香港怎會不好呢?因為想到做殖民地,我們香港認第二,誰敢認第一?我們生來就是做殖民地的啦。)

「所以而家有啲人批評人,轉軚啦,親中啦,喂,我哋殖民地嚟㗎,我哋唔轉軚,我哋點樣生存呀?香港有今時今日就係建基於最初肯對英國人轉軚咋嘛。」(所以現在有的人批評人,轉風向啦,親中啦,喂,我們是殖民地,我們不轉風向,我們怎麼生存啊?香港有今時今日就是建基於最初願意對英國人轉方向嘛。)(《秋前算帳》)

其實早在第三個棟篤笑《跟住去邊度》(1992)裏,黃子華便開始深究後過渡期的香港文化情結,他以「跟住去邊度」(然後去哪裏)為題,引出香港人對前途的茫然,更機警地以一句「阿媽標仔參,邊個俾贖金」(媽媽綁架兒子,誰來付贖金)作總結。而第四個棟篤笑《末世財神》(1994)則是他開始建立自己風格的躍進之作,整個演出把主題扣連得更加嚴密不漏,對九十年代香港的聲色犬馬生活極盡調侃之餘,也將後過渡期裏香港人金錢至上跟末世意識糾纏不清的精神狀態,刻劃得很深刻。更難能可貴的,是他的舞台表現進步很大,洗脫了過去的青澀和猶疑,說話節奏更準,壓台感亦增強不少。

但要跟政治保持幽默的距離

「維基百科」將黃子華跟張達明合演的《棟篤笑雙打之玩無可玩》(1995)納入黃子華棟篤笑系列,而將兩人跟吳鎮宇合演的兩集《鬚根Show》(1998、2000)排除在外。依此一算,《唔黐線唔正常》就是他第十四個棟篤笑了。 按表演風格和主題嬗變,黃子華棟篤笑可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成型期。當中回歸前的六個作品,具體呈現了後香港後過渡期的多種集體情感結構,如恐共情結、末世意識、金錢至上主義、還有將中國人身份跟香港人身份並行不悖的複合共同體想像,多角度地驗證了某些港式後殖民理論的想法。而經過這幾個作品,身為表演者的黃子華亦漸漸摸索到一種屬於自己的說白方式和表演節奏。

第二階段是轉型期。其中包括後九七的三個作品《拾下拾下》、《冇炭用》和《兒童不宜》。這時黃子華已累積一些知名度、其棟篤笑品牌亦已確立,在失去了「九七」這個大命題之後,他的棟篤笑反而不及《末世財神》和《秋前算帳》那麼結構嚴謹,也沒有一個貫徹主題。同時,他亦開始不再那麼介入政治議題,而是比較抽離地笑看人生,剖析當時香港人的人性展現,工作倫理、網絡文化和男女關等文化政治問議題。少數例外是在2003 年適逢民怨四起之時,他在《冇炭用》裏「幽」了董建華和梁錦松等政治人物很多「默」。

第三階段是定型期。從2007年的《越大鑊越快樂》開始,黃子華在棟篤笑中愈來愈依賴他的個人魅力去帶動現場氣氛。現實中他的演藝事業已擺脫了「鬼片演員」的頽態,他在電視台的表現相當成功,他獲得了大批粉絲,形象也十分入屋。而在棟篤笑演出裏,他開始引入四面台,2010年的《娛樂圈血肉史2》更轉戰紅磡體育館,務求跟觀眾有更類似一般娛樂圈偶像與粉絲互動的現場氣氛。他更不時誘導觀眾的粉絲情緒,舞台造型愈見誇張,「回水」、「除褲」這些 inside jokes 此起彼落。

黃子華終究宅心仁厚,回歸之前,他的棟篤笑鮮有輕蔑和恥笑,卻有着一份跟觀眾份屬同舟的同理心與共同感。及至近年他因身份地位改變,再難於毫無包袱地肆意說笑,他還要借棟篤笑作糖衣,將種種尚待拆解的現代人生命題,偷運到普羅觀眾口裏。

若將黃子華的棟篤笑從頭看一篇,不難發現其中的政治含量明顯有淡化趨勢。我們可以在他的第一階段裏找到「九七回歸」這個共同母題,及至在他後來的作品裏,主題的政治性顯沒那麼明確和壟斷了。《冇炭用》討論的是傳媒娛樂化問題,《兒童不宜》談論港式工作倫理,《越大鑊越快樂》分析現代人該如何面對個人不幸,而《嘩眾取寵》則攝獵到網絡文化衍生的道德問題。這些主題,既有哲學討論色彩,亦有文化評論成份,卻鮮有扣連到2003年以後的種種香港政治生態,像社運潮流、本土意識、政制爭議、中港矛盾這些熱話,大多都在黃子華棟篤笑裏缺席了。

今天香港社會氣氛愈漸泛政治化,我們很容易會把這種政治上的沉默視為罪衍,可是這實在不是評價黃子華棟篤笑的理想角度。同是不甘固守娛樂圈俗流的有識之士,黃子華不像杜汶澤或黃秋生這類關鍵意見領袖(KOL)那般敢於直言,也不像何韻詩或黃耀明這類直接行動者一樣走在抗爭前線。氣質上,黃子華更像一個沉思的知識份子,一個熱愛智慧的人(philosophos),不斷針對我們早已習以為常的社會體制和習見打爛沙盤問到篤。

有兩句黃子華經典金句是這樣的:

「搵食啫!犯法呀?」(糊口而已,犯法嗎?)(《拾下拾下》)

「係咁㗎啦!好出奇呀?」(就是這樣啦,很奇怪嗎?)(《越大鑊越快樂》)

此兩金句的奧義,恰恰在於兩者都徹底表現了香港人的犬儒心理。黃子華提了出來,既沒批評,當然也非認同,他的任務僅僅是拋出問題,接着亮出觀察,再任由觀眾接應。因此坊間對黃子華棟篤笑常有一評價:黃子華的笑話背後,是哲學思考。但對他實質上為我們提供了怎麼樣的哲學思考,甚至觀點呢?很少人能清楚指出。

於是,我們又回到最初的問題:笑話的作用是什麼?一個喜歡演員的政治功能又是什麼?

對於近年的黃子華棟篤笑常跟政治保持距離,或許可以如此為他辯護:幽默的作用,既不必然在於針貶時政嘲笑權貴,也不必然在於鞏固主流價值,幽默也應該用於旁敲側擊地喚醒香港人的集體意識,然後將批判和反擊留給別人去做。劍拔弩張的對抗姿態,實在不是幽默所能承當的。黃子華終究宅心仁厚,回歸之前,他的棟篤笑鮮有輕蔑和恥笑,卻有着一份跟觀眾份屬同舟的同理心與共同感。及至近年他因身份地位改變,再難於毫無包袱地肆意說笑,他還要借棟篤笑作糖衣,將種種尚待拆解的現代人生命題,偷運到普羅觀眾口裏。

生命是苦,政治是躁,我們仍得生活下去。學習跟政治保持幽默的距離,是黃子華借棟篤笑帶給我們的美感教育。

(全文完)

附:黃子華棟篤笑系列作品:

《娛樂圈血肉史》(1990)
《色情家庭》(1991)
《跟住去邊度》(1992)
《末世財世》(1994)
《棟篤笑雙打之玩無可玩》(1995,與張達明合演)
《秋前算帳》(1997)
《拾下拾下》(1999)
《冇炭用》(2003)

《兒童不宜》(2006)
《越大鑊越快樂》(2007)
《嘩眾取寵》(2009)
《娛樂圈血肉史2》(2010)
《洗燥》(2012)
《唔黐線唔正常》(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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