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物] 未知死，焉知生；年輕就是以為自己隨時會死然後又好快忘記的意思。
許多年後，你把兩大箱病發檔案掀開，終於再一次面對當年九月的那一張X光片，報告是這樣開始的：「右邊乳房的內外側斜角X光片被照了。」醫科英文都是被動語態，以顯示沒人在沒人身上做任何事；事情發生，就這樣而已，令事情發生的，那些，穿着白袍，因為需要遮掩人皮。「右胸上方有一結核，約2公分。沒鈣化，建議作超聲波檢查判斷結核是否為硬塊或水性。組織沒有顯視足以讓人擔心的鈣化或結構扭曲。血管沒有擴張，皮膚沒有增厚。腋下為清晰。結論：建議作超聲波檢查。」你就是拿着這份報告往看已經看了八年的大學中醫學院王醫師的，她讓你滿手握着定心丸離開。如果再走一次，你大概還是會循一樣的走法吧。
美國癌症協會這樣說：每1000例乳房X光造影檢查中，只有二至四人會被診斷出癌症。八個月後，X光尖叫着說，「可疑病變」。連耶穌都不知十字架將近，連耶穌都要問天：為什麼是我？八個月，是久了些。但每天醒來，不斷被人追殺似的有一堆工作在肩上，拿着X光報告時低着頭，看中醫時低着頭，睡不着爬電腦低着頭，頭痛胃痛肩痛胸痛早跟吃飯拉屎一樣，到突然抬頭記得痛不可耐有事未了，就已經八個月了。活着，教人無知無覺，而當你無知無覺時，最快活的，就叫癌。八個月，至少讓一些細胞爽歪了。這些細胞也算是你的一部份嗎？
你的生活方式你的焦慮你的工作送你來看醫生，你付得起那張沉甸甸的醫生賬單是因為你的生活方式你的工作。
這八個月，你還幹了啥？你接受了兩次肝炎疫苗注射，為國內旅行方便，據說副作用少又有效，終身受用，機構補助，免費打的哩！打第一劑時碰上一位來打子宮頸癌疫苗的年輕朋友，我們都不要做梅豔芳呵。當時有團體抗議子宮頸癌疫苗廣告鼓勵濫交。朋友懂事，自己送上門來。不知她現在怎樣了？十年後讀到關於日本接種子宮頸癌疫苗被害者聯絡會的報導，共同控告英國GSK藥廠與其美國子公司及補助國民接種的日本政府，疫苗導致肢體失去知覺、畏光、記憶力受損等。你打不完肝炎疫苗配方，打兩劑就進入乳癌療程，也不知道是應該覺得可惜，還是可恨。
你的生活方式你的焦慮你的工作送你來看醫生，你付得起那張沉甸甸的醫生賬單是因為你的生活方式你的工作。一如所有人，你恨你的工作，因為它讓你很難活；你不得不工作，因為它讓你活下去。玻璃的賬單：診症一千五百，超聲波一千，切片檢查一千五百，細胞檢驗五百五十，從走進去到走出來不到十五分鐘，埋單盛惠四千五百五十大元。
每個人看醫生之前，總以為會一直活下去的。
你回去通宵坐着――當然通宵坐着最致癌――查完再查：乳管原位癌是最常見的一種非侵入性乳癌，表示癌只侷限於乳管，此種癌症患者幾乎都可治癒；侵入性乳管癌為最常見的乳癌，癌細胞有可能擴散到身體其它部位，活組織切片檢查能確認是否為侵入性癌症，也協助斷定癌症級數。所謂級數，取決於腫瘤大小、淋巴被侵犯及擴散狀況。簡單來說是這樣：最早期，癌細胞在乳腺管底層，夠多被發現，叫零期；腫瘤少於兩公分――青豆模樣，為一期；二至五公分――花生至核桃――二期，並無擴散為二期甲，有擴散至淋巴為二乙，大於五公分有擴散――像檸檬香味四溢――是三期，有遠處轉移――到處流竄至漫山遍野――為四期。但大於五公分而沒轉移到腋下，可以是二期；腫瘤小於五公分，轉移到腋下淋巴並已侵犯周圍組織，亦可為三期甲。我們一輩子追趕着在各種階梯上爬升，我們體內某細胞當然也要爬升。
於是，兩天後看報告時，你問：是侵入性的嗎？玻璃醫生頭也不抬：一定是。該建議診所內玻璃鏡面鍍金牌匾在「仁心仁術」旁補掛一塊「問是多餘」。那我是第幾期？「如無擴散為2A。」 她非常順手遞來一張表格，是給你去醫院做PET掃描用的通行證，你瞄着，以為輪到檢查你貓與你癌之間的關係。或檢查你之作為寵物。嗯，「正電子掃描檢查」，「有助於確定癌細胞是否有擴散至淋巴結及擴散至哪等。」不過人真的不是貓；每個人看醫生之前，總以為會一直活下去的。所以醫生，這行業，也夠不討好的。四十八小時前，你還是一個會一直活下去的人。一直，中文誤導如繁花似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