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

一個台裔美國作家眼裏的二二八——《綠島》作者楊小娜其人其書

二二八不只是一段歷史,它還活在許多人心中,活在許多人家裏,甚至因台灣社會的變動,每年都有不同意義與詮釋出現。

特約撰稿人 阿潑 發自台北

刊登於 2016-08-04

《綠島》作者楊小娜。
《綠島》作者楊小娜。

一切都是從思鄉病開始的。

1999年,剛從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畢業的楊小娜(Shawna Yang Ryan),應阿姨之邀,到台中住了段時間。只是沒多久,「思鄉病」就犯了,她搭着火車上台北,在咖啡、貝果等美式食物中,得到療癒。1976年生於美國加州沙加緬度(Sacramento)的她,臉孔偏東方,外型說明了她的血緣,卻不代表她的認同。「台灣」或「中國」在成長過程中,不過是為了家庭作業中而寫下的名詞,即使此時踏在台灣土地上,於她而言,就只是母親成長的地方。

她在台北街頭閒晃,無意間走進了二二八紀念館,看到葛超智(George H. Kerr)的展覽。葛超智曾在台北教授英文,戰後被派駐台北,因而目擊二二八。他不停向美國政府提出控訴,卻遭忽視,甚至受麥卡錫主義所迫,離開教職。然他所寫的《被出賣的台灣》卻影響大批留學海外的台籍青年,他們感到震驚,從而付諸各種行動。楊小娜也是如此。這年,葛超智的台灣研究首次公開,就被她遇上,站在這歷史的牆面之前,她心情複雜,「我備受震撼,對於我所不知道的這個歷史事件,還有美國的回應。」她想為此創作。

葛超智

葛超智(George H. Kerr),1911年出生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曾在日本讀書,1937年在日治下的台灣擔任英文教師。二戰期間任職於美國戰爭部軍事情報總部,專長正是東亞事務。二戰期間,身為美軍情報員的葛向美國軍方建議戰爭結束後台灣應由美國託管,但由於美國國務院與美國軍方的意見不同,此建議因而不了了之。戰爭結束後他成為美國駐中華民國大使館的一名外交官。1947年台灣發生「二二八事件」時,葛超智當場目睹這場軍民衝突,還曾與在場外國記者協助將傷者送醫。

自小就夢想寫作的楊小娜,剛進大學的主修是人類學,希望可以在這學門中找到一些故事,然而,到了第二年,她明白自己渴望將時間花在小說閱讀上,於是轉至英語文學領域。如今則是夏威夷大學教授,專事創意寫作學程(Creative Writing Program),「我先是個作者,其次才是個學者。」接受端傳媒採訪時,楊小娜如此強調。

投入虛構創作的楊小娜至今兩本作品《水鬼》(Water Ghosts)與《綠島》都基於歷史事實而生——前者談加州樂居鎮(Locke)華工的故事,後者耙梳台灣近代史,兩次寫作都讓她耗費心力投入文獻研究,「我大學時就想寫樂居鎮華工的故事,一直到我攻讀研究所都在進行這個計畫。」

跨越三代的故事

《綠島》是她第一部以台灣為背景的小說,題材更直指一段最敏感的歷史:政治犯家庭,藉此帶出台灣從日治時期到今日追求自主與民主的掙扎與命運。 為了寫作《綠島》(Green island),她耗費十四年光陰,從學中文開始,到閱讀文獻。楊小娜在二十個正式訪談,與數不盡的談話後終於完成這本小說。全書於今年二二八前夕在美國出版。還未出版,就受矚目——亞馬遜選書、企鵝藍燈書屋(Penguin Random House)首次以「世界書」(OneWorldOneBook)的形式,向全世界行銷,將這個台灣民主發展過程中的艱困與血腥,於在野黨領袖蔡英文當選總統後,細緻又深刻地攤開在世人面前。

《綠島》全書從1947年二二八這日開始發展,這部小說以蔡姓醫生一家三代為主軸。書中主人歷經越戰、尼克森(大陸譯作尼克松)訪中國、中美建交、台美斷交、江南案、陳文成案件、美麗島事件、台灣解嚴,到2003年楊小娜為了研究第二次來台時遇到的SARS。

「我也希望寫進SARS。」因為住在台灣與展開這故事都在SARS期間,楊小娜將量溫度、街禁、監控等「超越真實的體驗」擺置進故事裏。故事中,女主角與父親在醫院中照顧即將病逝的母親,卻遭SARS禁令,父親一直想掙脫禁制,回到妻子的身邊。儼然是前半段故事的微型再現。

女主角的人生依循着這些歷史開展,也編織出巧妙的故事。「我對一些巧合感到不可思議,像是《上海公報》與『尼克森訪華』這類扭轉台美關係的事件,都發生在二月二十八這天。」她道,二二八顯然在台灣歷史是特別的日子,很適合作為推展女主角故事之用。

既然創作之初是受二二八啟發,《綠島》便也從1947年二月二十八日這日起筆:「我的母親麗敏的陣痛,從在天馬茶房前的寡婦被襲擊開始。」敘述者「我」,是蔡醫師的么女,在局勢大亂之際誕生,沒有等到產婆接生的她,由父親剪斷臍帶,親自將她捧進這個世界,然而,這樣的父親因鼓吹民主,被國民黨情治人員帶走,下落不明。直至主角長至十一歲,父親終於歸來,卻再也不是兄姐口中那個令人崇拜的父親。「他壞掉了。」大哥忿忿地說。

刑求、逼供、監視與威脅,告密和背叛,在在纏繞着蔡家父女,他們無法過着一般人那般普通生活。這是那個年代知識份子、民主人士甚至是一般老百姓的「日常」。陰影層層交錯,最終扭曲,成為「壞掉了的人」。這些人是時代的倖存者,但他們往往沒有聲音,不能辯解。威權與白色恐怖陰影,在蔡家人身上不斷作用着,困住了他們。

《綠島》(Green Island)

出版社:Alfred a Knopf Inc
出版時間:2016年2月
台灣印刻出版已取得繁體中文版權,列出版計畫中。

目前常見的白色恐怖作品中,多是受害者的聲音,少見背負隱密與罪惡感之人的探索,《綠島》則多有描述。例如主角的父親從獄中歸來後,一日被主角撞見警總威脅父親勸說自己的朋友回台灣,精神不堪折磨的父親遂從其迫。被騙友人因而踏入警總的陷阱被捕。多年後,主角的父親搭車到台北,要求她作陪,不明所以的主角後來才知,父親想見見這名友人。

「我的朋友,我原諒你。」主角記得家裏曾收到這封信,但此時卻遭到閉門羹。她勸說父親放棄,但他不肯,只說:「這是我該做的。」

當兩人終於見面後,主角父親不停辯解自己受到何種脅迫,例如再也見不到小孩。這位友人僅淡淡地說:「我也是有小孩的。」他露出他遭到刑求傷害的身體——僅剩的一條手臂,但主角父親仍不斷解釋。最後朋友留下一句:「即使妻子阻擋,但我已經給你說話的機會了,你心理的重擔是你自己的。」像這等背叛與辯解,後來也發生在主角身上。

楊小娜相信「個人即政治」,政治受人所驅使,政治的目的也是為了人。她對政治如何作用在個人、人性層次上有強烈興趣。

我問楊小娜為何選這個角度,她想了很久,才給我答案:「我們看待這悲劇的方式,就只有死亡,但這悲劇同樣存在於倖存者身上。」她對白色恐怖受難者如何活着好奇,畢竟這樣的經驗會改變一個人。「在這故事中,你可以看到人身上的彈性,同時,也能看到人類精神上的頑強。」

「《綠島》絕對是個女性小說。」楊小娜強調這個分類……她表示,希望能夠探索性別意識中各種微觀與巨觀的權利侵害,像是不能接受教育、在談話中要閉嘴等等,「況且,在台灣民主運動與二二八事件中,女性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

就跟葛超智一樣,楊小娜也是個探討二二八的美國人。我問楊小娜,美國背景是否為她帶來特別想法?尤其是蔣介石政府與美國的關係。她答:「書出版後,我才知道,原來許多美國人在成長過程中,都將蔣介石視作好人。」楊小娜在許多書評中看到讀者對蔣介石的殘酷感到吃驚,似乎有許多人這時才明白原來他是個獨裁者。這是出書後她最感到震驚的部分。

楊小娜過去不懂台美關係,但受葛超智影響,她也認為美國對台灣有歷史責任,「他們承諾為台灣帶來民主,卻給蔣介石金援和支持,只為了防堵中國共產黨。因為他們對赤化的恐懼,台灣被犧牲了。」在《綠島》中,她若干程度置入這類觀點,一如葛超智所為。

「美台之間關係複雜又詭異,美國官方拒絕承認台灣,但前陣子又賣了一千五百萬美金的武器給台灣,這好像是一段每個人都知道,但無人承認的秘密戀情。」楊小娜如此評斷今日的台美關係。

事實上她的出身,也反映了某種「台美關係」。1970年代,越戰將近尾聲,美國空軍Ryan派駐台中清泉崗機場,認識了在餐廳打工的年輕大學生,即楊小娜的母親。這段相遇也被編排進《綠島》中,以一個美國大兵與主角在酒吧的邂逅代表,然而,伴之出現的卻是對女性的鄙夷或斥責:姐姐對着主角大叫:「妳在想什麼,妳還要臉嗎?一個美國人?會跟美國人說話的女人,只有婊子。……妳難道沒有自尊嗎?」

「這是妳母親的經驗嗎?」我投了直球。

「我的母親並沒有跟我提過這類經驗。」她沒有閃躲這個球,「這段描寫是根據平常和美國大兵交往的亞洲女性談話而來,似乎有很多人會評價這些女性的性關係與忠誠。」

性別意識,也是楊小娜創作的核心,從她選擇以政治犯的妻女、民主運動者的太太等視角來談台灣民主發展史,即可察覺——《綠島》初開始,女主角的母親便提及,女孩再如何接受教育,最後只有結婚生子、照料家庭的命,即使她自己也是個接受高等教育的知識份子,書中也表明台灣社會對女性的檢視無所不在。

「《綠島》絕對是個女性小說。」楊小娜強調這個分類,「男性世界有這麼多政治小說,女人在這些作品中都被排除於外,但政治對她們的影響,就跟她們的犧牲一樣十分真實。」她表示,希望能夠探索性別意識中各種微觀與巨觀的權利侵害,像是不能接受教育、在談話中要閉嘴等等,「況且,在台灣民主運動與二二八事件中,女性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她做過大量訪談研究,發現女性的陪伴與犧牲數量不少,更別說是直接參與者,但很少人正視女性的能量。

楊小娜也從自己的母親身上,看到這樣的能量。小說中的女主角嫁給在美國留學的丈夫後,隨之遷居加州,從一個語言不通的新移民到能夠上文學院,其間的困難小篇幅地被帶過,卻也是楊小娜母親的寫照:「母親生下我時,她才到美國不久,所以我大到可以看見並記得她在美國生活的初期樣貌,但直到我長大才明白她經歷的這些有何意義。」例如她有着看母親宣誓成為一個美國公民的記憶。楊小娜表示,對各地的新移民,生活都不是那麼容易,但對她母親而言,困難應該少一些,「畢竟我父親在她身邊,他會說英語,也懂美國文化。」

沒有名字的女主角

如同大多數移民二代,楊小娜自然地在多族群社會成長,很少因此難過沮喪,「我出生在越戰時期,那時有非常多亞洲與美國的混血兒誕生,我有一些混血朋友,時常從彼此身上得到力量。」她有個死黨,就是越南與白種人混血,她們會假裝彼此是親生姊妹,「我很高興自己是混血,也感謝我母親,她總要我為此感到驕傲。」楊小娜不否認自己會遇到些種族主義者,但她會視其為無知,而非想成自己的錯誤,那是因為她母親給了她非常強的核心價值。

然而,這樣的母親,在她成長時期,偶會給她一些挫折。楊小娜小時候,老師要她們畫家庭樹,她寫下了China,卻遭母親糾正:「不,是台灣。」年紀尚小的她不懂,明明外公外婆寄來信件上的郵戳是Republic of China,為何不能寫China?母親耐心解釋其差異。儘管楊小娜母親是外省第二代,但出生成長都在台灣,因而特別強調自己的台灣背景。

這其實是我採訪她的第一個問題:從動念創作到作品完成,於她的認同有何影響?「我確實重新看待我是一個怎麼樣的美國人,而我如何在我的美國幻影中自我防衛,但在台灣生活,讓我思考了這些。這個創作促使我思考作為一個台灣美國人的自己,因為我開始明白許多台灣歷史都是我家人故事的一部分,而後成為我自己的。」在23歲這年,台灣也成了她擺在心裏、日思夜想的故鄉。

「中華民國或台灣,都是命名學(nomenclature)的問題。」楊小娜表示,《綠島》是小說,但某些部分是以母親和她之間的真實對話為基礎,「我知道台灣是台灣,但不懂為何它稱作中華民國,這樣的對話卻反映了一個很大的議題,亦即人們對台灣現況的困惑。對大多數人來說,台灣是從中國分裂出來;對我而言,這故事就是一個廣大的全球對話中的縮影。」

正因為這種名稱上的困惑,《綠島》的女主角沒有名字。「關於台灣地位的其中一個爭論就是命名,在各種國際事件中都發生。例如奧運時,台灣成了中華台北。」楊小娜表示,在台灣地位協商中,名字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於是,她也很難給這個角色一個名字——即使如此,在許多演說場合,楊小娜都以這句話作結:「台灣就是台灣,不論她叫什麼名字,都不影響她的本質。」一如「綠島」這個書名,指的是監獄,也是美麗的台灣。

「我並不確定台灣是否需要第二次機會,我認為許多人已對台灣做出選擇,並讓台灣有了新的方向。對我來說,這非常讓人驚喜。」

楊小娜

及至長成才在台灣生活,卻需在作品上呈現早期台灣的生活氣味,實屬不易,她道自己在採訪時,追問許多細節,「像是童年時他們都玩什麼玩具,他們的浴室長得什麼樣子,他們經歷台灣歷史中哪些重要事件,蔣介石去世等等。」楊小娜觀看老照片跟影片時非常關注細部,為的是捕捉那些可以運用的材料,「儘管耗費時間,但很有趣。」

生活氣味或可由細節拼湊,但理解歷史的巨大圖像,卻不那麼簡單,甚至被她認為是最困難的事。「我試着理解台灣歷史中複雜的層層疊疊與政治運作,但我自己並非那麼政治的人,對政治也沒有興趣,但我對政治如何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作用好奇,所以試着延伸我的思想,好發現這些答案。」

這作用包含在前述提到的威脅與背叛中。「華人相信命運,可妳卻屢屢在書中強調,最重要的是選擇,在那樣受壓迫的政治環境中,人們能做出選擇嗎?」我問。

「命運跟選擇不必然是相互衝突的。我認為他們是串連的。」楊小娜說,人生當中會有各種事情發生,有些事我們無法控制,有些卻依賴我們的選擇,對故事中人物來說,出生在台灣是命運,他們不能控制被國民黨逮捕與否之事,但他們人生軌跡大多是選擇的結果。

台灣的命運與選擇亦同。楊小娜藉着故事中遭暗殺民主人士的女兒之口,說出「機會」二字,暗示着台灣民主之路的樂觀,是她對這故事的註解,「我並不確定台灣是否需要第二次機會,我認為許多人已對台灣做出選擇,並讓台灣有了新的方向。對我來說,這非常讓人驚喜。」

她並未明說,但或許指的是再次政黨輪替。今年台灣總統大選前,楊小娜在網路上關注選舉情勢,並對蔡英文表達支持之意。「我支持她,因為她聰明認真又很關心台灣。」她進一步解釋,蔡英文並非身在根深柢固的「老男人網絡」之中,而這種老男人網絡一直以來形塑台灣政治的樣貌,「當然這也是她階級與性別背景帶來的不同。」

楊小娜在故事最後,讓女主角也進了二二八紀念館,思考着二二八,「二二八不只是一個故事。」寫下這段話的楊小娜想說的是,二二八不只是一段歷史,它還活在許多人心中,活在許多人家裏,甚至因台灣社會的變動,每年二二八都有不同意義與詮釋出現,「像2004年,我記得有牽手護台灣,呼喚大家團結。」楊小娜說,這些事會不斷替二二八增添新的意義,紀念也變得不同,她認為二二八不只是學習與記憶這段歷史的年度活動。

台灣民主,對楊小娜而言似乎是再樂觀不過的了,最後我請她給正在為民主奮鬥,想掙脫困境的中國、香港朋友一些話,她提到了畫家洪瑞麟,「浮現我腦海的,是很多年前我看到的一張畫,有許多男人站在礦坑裏,而他們身後有道光透了進來。」她說,永遠都有這麼一道光存在,不論它多微小或遙遠。

註:台灣印刻出版已取得繁體中文版權,列出版計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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