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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與《樹大招風》,誰才是你期待的杜琪峯?

兩部銀河電影相比較,杜琪峯的黑色簽名如今還在嗎?而近十幾年,香港電影人是否攀登上了黑色電影的珠穆朗瑪峰?

特約撰稿人 郝建 發自北京

刊登於 2016-07-20

我們不會忘卻你們,我們將滿懷深切地關注着你們去創造你們卓越歷史中的新篇章。——查爾斯王子

電影《三人行》。
電影《三人行》。

前幾日在北京看《三人行》,哀嘆香港電影第一大咖杜琪峯偶像坍塌。故事生硬了點,進入時候的講得費勁,好一會才把醫生警察匪徒之間的關係勉強粘連起來。這種寫法在編劇行話叫「皮太厚」。

警察嚴加看護下,趙薇非要讓那匪徒打個殺人電話?她跟這個故事也就這麼點粘連。古天樂小宇宙善心大爆發,突然從要殺鍾漢良滅口轉為拼命救他。在我這老派眼光看來,人物的這種頓悟式轉變講究的就是前面的鋪墊,比如 Javert 警長放走 Jean Valjean 然後自殺,比如《竊聽風暴》中那位東德國安局的XX7先生對作家由監視轉為救助。

《三人行》給了盧海鵬那麼多筆觸,就為了讓他偶然掉一個手銬鑰匙給鍾漢良用,林雪對殺手各種追,幾乎看到炸彈,可是就這麼讓黑道殺手走掉!哲理再深刻,還得先把故事搭結實了吧。

《三人行》好一會才把醫生警察匪徒之間的關係勉強粘連起來。這種寫法在編劇行話叫「皮太厚」。

許多評論都對《三人行》有過度闡釋,代替導演去挖掘微形大義。有網友還祭出了德勒茲的理論,把這片子說成是「破除知覺驅動機制」等等。

那一段演員用動作做出的「偽升格鏡頭」的確拍得不容易!視覺探索令人起敬。我當時沒看出來,弄得很沒面子。其實周星馳早就模擬過假升格的慢動作,喜劇效果立馬出來。好幾個演員都是沒什麼結構性作用塞在片子裏,比如林雪,比如盧海鵬,感覺編劇導演是在多照顧幾個演員能來現場開工。

杜琪峯啊!你也有今天啊,你居然走到這步田地?我的心在流血。

放下三人行,看《樹大招風》

對《三人行》發了幾句牢騷,專欄作者彭遠文來安慰我:去看《樹大招風》,你的杜琪峯還在。老同學賀子壯,《生死抉擇》《長恨歌》等影片的編劇,也來催促我:去看《樹大招風》,大陸恐怕不會公映。

看了幾分鐘就拍腿叫好!黑道收贓大哥打開抽屜,一串鑰匙,一把槍,猶豫片刻,終於拿起鑰匙被迫以高價收了金條。某種人生境遇的無形隱喻,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頭:任賢齊帶領幾個搏命奪金弟兄,一個受傷躺在那裏快要死去,另外幾個拿着衝鋒槍站在身邊。任賢齊在這一場成了剃光頭的悍匪,幾乎認不出。

《樹大招風》是近年來最優秀的香港電影。三個賊王,個個都寫出來,卓子強張狂跋扈,發誓要攀登犯罪作案的珠穆朗瑪峰。陳小春把這個人物演實了,演飛了。他抽雪茄,是用筷子夾着噴雲吐霧,接到葉國歡電話時,他演出了那種發自內心的驚喜笑聲。

《樹大招風》是近年來最優秀的香港電影。三個賊王,個個都寫出來。

1990年代末,北京電影廠的一個名導演找過我,想拿張子強的素材寫故事。他告訴我,香港法律有漏洞,制不住這個賊王,中國大陸公安1998年把張子強在廣東抓捕處刑,為香港人民除了害。我當時查了許多資料,原來大賊王是裁縫店學徒出身。

季正雄這個角色,非得林家棟來演繹,別無第二人。他渾身散發着逼人的寒氣!為了搶劫,他拿昔日弟兄的女兒當掩護去拿取槍支。弟兄發現他跟卓子強聯繫,他對一家三口頓起殺心。

看見門下面縫隙季正雄的身影晃動, 那個昔日的弟兄躺在那裏不敢動,身邊躺着自己五六歲的小女兒。這一刻,那個弟兄閉起眼睛,聽天由命。

當街殺三個警察、用瑞士軍刀手刃雇傭來的省港旗兵,季正雄都是瞬間起意,飛速出手,冷血孤狼形象躍然而出。

黑色記憶,經典浮現

閱讀這部作品時,會想起許多經典港片《省港旗兵》《去年煙花特別多》《跛豪》,還有以張子強為原型的《轟天綁架大富豪》,後面兩部作品都是呂良偉主演。

與陳果的《去年煙花特別多》杜琪峯的《黑社會》這些作品一樣,《樹大招風》中若隱若現的當然是香港人和香港電影的老舊話題「97情結」。但是打動我的首先是杜琪峯風格電影中那份完美形式,是它那精美到令人贊嘆的結構,那些令人叫絕的台詞和表演。那些處處有說頭、有隱喻的小道具和片中歌曲不時讓我發出會心一笑。正是這些形式肌理,給我帶來電影的觀賞快感。

他的作品是一個隱喻王國,雖然具有無限的闡釋空間,但是他在主題上就是不著一詞。讀出讀不出的,就隨各位看官。

《樹大招風》用幾個窮途末路悍匪的故事拍出了一點人生境遇,一點令人唏噓的悲愴感,一點面對歷史變故的感嘆和迷茫。葉國歡帶領弟兄放下衝鋒槍來到大陸做生意,這個昔日悍匪留起長髮,戴上眼鏡,學會了用假古董送給官員,然後讓他們去兌換現金。從良的悍匪不勝酒力,經常被小科長灌得爛醉,有時被一把拍在桌子上的小手槍嚇得緘默不語,老老實實把局長放在他面前的那杯苦茶一飲而盡。

這就是我喜歡的杜琪峯。他導演或監製的作品,從來不會讓作者要講的那點意思浮出表面,在在都是故事的機巧安排,在在都是人物的行動和言語。他的作品是一個隱喻王國,雖然具有無限的闡釋空間,但是他在主題上就是不著一詞。讀出讀不出的,就隨各位看官。

近十幾年來,香港的黑色電影如井噴式湧出,銀河映像的《暗花》《放.逐》《文雀》,浪漫中有黑色,絕望中有嘆息和堅守。香港電影人攀登上了那座黑色電影的珠穆朗瑪峰。為此,他們不必搖旗吶喊,為此,他們自然傲視群雄。

感覺《樹大招風》說不上是一部黑色電影,但的確又有一種陰鬱和絕望、悲愴瀰漫在作品中。天台棚屋人家晾衣鐵絲上,一條床單慢慢地隨風飄蕩,鏡頭中有那份悵然。葉國歡被家鄉的警察一句輕蔑的「大陸喱」激怒,拿着大陸身份證的他當街大喊「我是葉國歡!」在他爆發地拿起衝鋒槍掃射警察的升格動作中,有那份悲愴。這裏的動機突然逆轉出人意料,這種頓悟式的行動變化很難寫,需要編劇在前面精心地鋪墊、蓄勢。

近十幾年來,香港的黑色電影如井噴式湧出,銀河映像的《暗花》《放.逐》《文雀》,浪漫中有黑色,絕望中有嘆息和堅守。這些黑色電影上乘佳作與一系列黑色電影作品匯合在一起,如同一粒粒黑色珍珠叮噹作響、繽紛落下玉盤,例如劉偉強的《無間道》系列、杜琪峯的《黑社會》系列。借用《樹大招風》中的台詞,這是香港電影人攀登上了那座黑色電影的珠穆朗瑪峰。為此,他們不必搖旗吶喊,為此,他們自然傲視群雄。

電影《樹大招風》。
電影《樹大招風》。

黑色從《暗花》來

為什麼看《三人行》會心中流血?杜琪峯是我心目中的香港電影作者第一人,香港黑色電影第一人啊!

圈裏圈外人都知道《無間道》系列,Martin Scorsese(港譯馬田史高西斯)買了版權去翻拍,得了奧斯卡四項大獎。但是,很遺憾,許多電影人都沒在意,更多人是意識不到,開香港黑色電影先河的是《暗花》,它是《無間道》的重要先導啓示作品之一。

1998年,銀河映像剛成立的第二年拍攝了《暗花》,杜琪峯監制,游達志導演。它是杜琪峯自己創作的重要轉折點,是杜琪峯黑色電影的濫觴之作。它是後來的《無間道》《狗咬狗》和2015年的《衝鋒車》等黑色電影的作者們在創作時繞不過去的坐標。

很遺憾,許多電影人都沒在意,更多人是意識不到,開香港黑色電影先河的是《暗花》,它是《無間道》的重要先導啓示作品之一。

與杜琪峯自己導演的許多作品一樣,《暗花》中有着他「作者的簽名」。仔細閱讀我們很容易發現,《無間道》的重要結構以及黑色元素都在《暗花》中率先使用。警匪片類型的變形使用、黑色電影的視覺風格、絕望下沉的結局。最重要的是,《無間道》的人物身份設置完全與《暗花》同構,準確地說是來自《暗花》。

《暗花》中,梁朝偉的職業是一個警察,但他的身份認同是混雜、迷茫的,他其實是黑道人物,他在故事中的行動完全受命於黑道大佬基哥,他的所有行為動機都是為了阻止澳門的黑社會發生火拼。他與黑道殺手劉青雲拼命纏鬥,但最後發現自己早被城市上空洪先生的那只大手控制着,他四處搏命,卻只是奔向那洪先生安排好的結局。當然,這個結局設計也有其啓示性的前人作品:《七宗罪》。

《暗花》中,梁朝偉總拿着一條白綢子手絹,但是他總也擦不乾淨自己頭上的虛汗。他是一個兇悍警察,結局時卻逃跑無路,慘死在碼頭。到了《無間道》中,梁朝偉的身份被從警察局的電腦中刪除,他再也回不到自己。

《無間道》的重要結構以及黑色元素都在《暗花》中率先使用。警匪片類型的變形使用、黑色電影的視覺風格、絕望下沉的結局。

黑色到哪裏去?

仔細看看覺得挺有趣,香港的黑色電影大咖,一過深圳河作品中就是一片陽光燦爛的日子,太陽永遠照常升起。《無間道》第三集,陳道明扮演大陸臥底警察,掌控一切,從視覺風格到敘事,此前這系列作品中的黑色風格蕩然無存。大陸沒有郝老心愛的黑色電影,這才讓我覺得陰沉,覺得荒誕、絕望。咱這的黑色電影都跑哪裏去上演了?

跟偏愛黑色電影的科恩兄弟一樣,杜琪峯創作黑色電影時也偏愛偶然性。比如這部他監製的《樹大招風》,原本沒有三個賊王聯手作案這回事,是卓子強聽到流言引發了做驚天大案的狂想。最後在海陸豐,葉國歡和季正雄兩人在偶然中同時接通了卓子強的電話,他們三人在電話中居然夢想着在香港相約見面。

本片在大陸的現實遭遇與故事居然出現了同構情境啊,有夠詭異。

近幾日大陸影院公映《三人行》,網絡上流傳《樹大招風》,讓我感慨萬千的是一個微信流言。不記得在哪條微信裏讀到,說網絡上的數字版《樹大招風》是銀河映像自己放出來,意在平衡對《三人行》的口碑。更嚴重的是,那微信裏說放出數字盜版是為了在某個重要日期前後顯露、排遣他們的某種心結。這個流言殺傷力很大的,簡直跟那個三大賊王要聯手作案的流言一樣可怕。本片的現實遭遇與故事居然出現了同構情境啊,有夠詭異。

時間開始了

影片的最後一幕,顯出編導精心編織敘事的功力和對人生荒誕感的體悟,必須用神來之筆讚一個。廣州,風滿樓,三個賊王在偶然中彼此擦肩而過,相逢不相識。或許,有個路人甲看到這一幕?或許,江湖上三人要聯手做大案的風聲正是由這裏起於青萍?

這一幕中,季正雄是來僱用幫助打劫的省港旗兵;葉國歡被大陸腐敗官員灌醉在廁所嘔吐,來到大廳飯桌上又忍不住繼續嘔吐;卓子強打開包廂房門,向服務員控投訴「啲飯凍嘅!」。三人素不相識,在一個不太長的微微橫移鏡頭中,三人完全無感地互相掃視一下。

這個一分鐘十幾秒的場景,比槍戰場面更有張力,營造出敘事結構的美感,寫出一種對偶然性的恐懼。我這樣的讀者在觀看時,難免矯情、抒情,萬般感嘆湧上心頭;難免感到唏噓不已。這部電影雖然只是杜琪峯監製,但這一幕就真是杜琪峯那標誌性的宿命感和絕望意味,這就是令我崇拜的杜氏那華麗的、暗色的、花體字作者簽名。

三個人無感地站在那裏,畫外音是香港回歸交接儀式上查爾斯王子那句值得銘記的演講詞:我們不會忘卻你們,我們將滿懷深切地關注着你們去創造你們卓越歷史中的新篇章。(“We shall not forget you and we shall watch you with the closest interest as you embark on this new era of your remarkable history. ”)

這一幕就真是杜琪峯那標誌性的宿命感和絕望意味,這就是令我崇拜的杜氏那華麗的、暗色的、花體字作者簽名。

這句演講詞放這裏,幾位監制、導演、編劇是在說香港,還是說賊王?是反諷,還是為誰唱一首輓歌?

沙田大圍,那個作為「風滿樓」拍攝地的楓林小館,其菜品曾經連續三年被米芝蓮推薦上榜,現在已經停業。

三個賊王落網,一個時代落幕,波瀾不驚的風滿樓,從此天差地別,換了人間。遙想當年,文壇巨擘胡風老師迎接中國新政權的詩句,那才叫做有蓋天豪情:時間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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