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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家輝《龍頭鳳尾》節選:事頭婆的腰圍(一)

那個夜晚之後,再有一個夜晚,又一個夜晚,再一個夜晚⋯⋯

香港作家 馬家輝

刊登於 2016-06-25

陸北才活下來了。倒臥在草地上,慢慢轉醒,張開眼睛,看見樹,看見天,看見團團白雲。後腦極痛,都是血,地上草上亦是血,他用雙手撐地,勉強站起,只覺天旋地轉,分不清南北西東。他對自己說:「刁那媽!我又冇話要對人講你的秘密,做乜撚打我?藥王堅,死仆街!」

藥王堅早已跑得無影無。陸北才緩緩走回河邊,彎身掬水,洗淨臉上頭上血跡,邊洗邊思量何去何從。他喜歡部隊生活的實在感,一群兄弟,一群男人,互相照應和保護,所以當被出賣,感覺特別悲憤。藥王堅敲他的頭,比阿娟用小棍棍敲他來得更傷身也更傷心。

坐在河邊半天,陸北才問自己,是否該返回部隊,揭發藥王堅為了不想清還賭債而出賣余連長?

不是不可以,而是,揭發之後呢?有人相信嗎?有人願意相信嗎?大家都跟余連長打過牌,他自己也打過,為了巴結對方,還經常故意放炮輸錢以作孝敬,所以跟其他人一樣,也欠過余連長賭債。搞不好所有人都樂見余連長死去,他們一旦知悉事實,不僅不會支持陸北才,反有可能聯手把陸北才鬥臭鬥垮。甚至,或許出賣余連長的並不止有藥王堅,其實當初如果頭腦靈光,想到借刀殺人這法子,說不定陸北才自己也會先去找李旅長告密。是的,他不是這種人,不會做這種事,可是,誰敢說自己永遠不會變成這種人,永遠不會做這種事?問題只是有沒有需要,以及有沒有機會。

那麼不如返回河石鎮,一輩子留在鎮上做木匠?

陸北才無所謂,但不希望見到阿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非常害怕她,害怕想起床上血肉模糊的一幕,以及那支小棍棍,那記後腦痛擊。奇怪,彷彿命中注定,一旦知悉別人的秘密,即會被別人敲擊腦門。秘密是致命之源,是最可怕的武器。

《龍頭鳳尾》

出版日期:2016年6月22日
出版:新經典文化
作者:馬家輝

從部隊營地徒步到香港必須爬過兩座小山,途經莞城,再往南走,大概三天三夜的時間始到達深圳。陸北才白天躲在樹林休息,天黑始出行,所以花了整整五日。在莞城,他對一個開木店的遠房親戚虛稱到香港打工,對方給他一個地址,香港灣仔大王東街廿四號,囑其往找趙文炳,說這個人亦是寶華縣一帶的鄉里,曾在張發奎部隊裡做通訊兵,為人仗義,肯定可以幫忙。

陸北才好不容易經深圳進入新界,再到九龍,搭小艇從尖沙嘴過海到港島,船資兩毫,他身上已全無剩錢,要求艇主先帶他找趙文炳借錢,可以給他三毫,艇主答應,花了半小時搖搖晃晃把他載到銅鑼灣避風塘,上岸後再走半小時的路到灣仔。大王東街廿四號不難找,原來是一間賣炭、米、火水的雜貨店,趙文炳在這裡做掌櫃,老鄉沒說錯,他雖長得獐頭鼠目,行事卻很豪爽,見了陸北才,問明來處,二話不說掏出三毫打發了艇主,然後請陸北才到馬師道大牌檔吃豬紅粥,滾燙的粥水經喉入胃,讓陸北才溫暖得深深一震,彷彿踏遍千山萬水就是為了來吃這口粥。

陸北才在香港住下來了。

趙文炳的混號是「哨牙炳」,個子不高,五呎三吋,年紀比陸北才小三個月,窄臉,尖下巴,上排兩隻門牙誇張地朝前突出,乍看以為刺穿了下唇。陸北才比他稍高稍壯,卻亦不過五呎五吋,單眼皮,兩道淡淡的眉毛,看上去本有點老氣,幸好鼻樑是廣東佬裡少見的挺而尖,撐出了一種獨特氣勢。陸家男人的鼻樑都挺拔,父親,弟弟,鎮上鄉親都誇他們靚仔,父親訕訕笑道:「刨木佬,日日夜夜低頭刨木,睇唔到個鼻,只看見頭殼頂,幾靚仔都冇撚用!」

可是陸北才不再靚仔,額上和左臉頰都留有幾道深深疤痕,是藥王堅強塞給他的秘密印記。

哨牙炳在鄉間讀過書,數口精明,本來打算去上海學做生意,卻在搭車半路上遇土匪,眼睜睜看著陪他赴滬的父親被割喉噴血,死時雙目突出,盡是怨恨,他覺得父親希望他報仇。於是不做生意了,拋下算盤,投入張發奎的第八集團軍,練槍學炮,期望有朝一日南回剿殺土匪,豈料部隊旋被指派到浦東抵抗日軍。他並非不恨日本鬼子,只不過更恨土匪,擔心小命難保而父仇難報,所以主動要求調任通訊兵,留守營地,這樣比較安全。留得青山在,始可報父仇,哨牙炳這樣說服自己。

營外日夜轟轟隆隆的炮聲令哨牙炳心驚膽戰,雙腿發抖,經常夢見日本鬼子手執長劍殺過來,霍一聲,斫他頭,驚醒時褲檔都是尿,臉上亦盡是淚水,羞愧於自己的怯懦。他仍然痛恨土匪,可是,他更愛惜自己。父仇依舊不共戴天,但報仇雪恨談何容易,在亂世裡能夠好好保命,其實已算對得起父親,他在地下有知,應亦不會見怪。哨牙炳這樣說服了自己。

決定之後,哨牙炳半夜脫下軍服,逃出軍營,喬裝難民混上火車,一直往南走,經惠州、莞城,向親戚借點錢,再到香港,到火水店 打雜幫忙,因眉精眼企,沒多久便做了掌櫃。來港後的哨牙炳沒再去想父仇不父仇,他告訴自己,土匪有土匪的艱難,若是太平盛世,誰都不願做土匪,做了土匪便得殺人,父親唯有自嘆倒霉,或許是上輩子欠了土匪的債,這輩子以命償還。這樣一想,心便安了,也提醒自己能幫忙別人時儘量幫忙,多積陰德,下輩子別活得像父親這麼倒霉。他從此開心過日子,往女人的床上睡去是最大的快樂,有過一床駕馭七女的輝煌記錄,事後其中一個阿姑對人掩嘴讚道:「別看那衰佬瘦得似馬騮,上了床,仲精壯過隻牛!他那兩顆哨牙也很來勁,嘖,把老娘磨得⋯⋯。」

無女不歡的哨牙炳愈來愈瘦。他雖沒法執起刀槍殺土匪,卻覺得抽插姑娘亦是一種成就。跟陸北才相反,哨牙炳很是健談,常把男女情事掛在嘴上,自嘲道:「哈哈,你識刨木,但我識刨女人。用條撚刨,也用我的哨牙去刨!」說畢,刻意抿緊兩片嘴唇,發出幾聲誇張的「唧—唧—唧」的口水聲音,然後伸出舌頭,打轉抖動。陸北才被逗得大笑,哨牙炳拍他的肩道:「老友,如果你肯叫我一聲師傅,我願意把這絕技傳授給你!」

陸北才卻從沒想過要學。他只暗暗好奇,那到底是什麼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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