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辉《龙头凤尾》节选:事头婆的腰围(一)

那个夜晚之后,再有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再一个夜晚⋯⋯
风物

陆北才活下来了。倒卧在草地上,慢慢转醒,张开眼睛,看见树,看见天,看见团团白云。后脑极痛,都是血,地上草上亦是血,他用双手撑地,勉强站起,只觉天旋地转,分不清南北西东。他对自己说:“刁那妈!我又冇话要对人讲你的秘密,做乜捻打我?药王坚,死仆街!”

药王坚早已跑得无影无。陆北才缓缓走回河边,弯身掬水,洗净脸上头上血迹,边洗边思量何去何从。他喜欢部队生活的实在感,一群兄弟,一群男人,互相照应和保护,所以当被出卖,感觉特别悲愤。药王坚敲他的头,比阿娟用小棍棍敲他来得更伤身也更伤心。

坐在河边半天,陆北才问自己,是否该返回部队,揭发药王坚为了不想清还赌债而出卖余连长?

不是不可以,而是,揭发之后呢?有人相信吗?有人愿意相信吗?大家都跟余连长打过牌,他自己也打过,为了巴结对方,还经常故意放炮输钱以作孝敬,所以跟其他人一样,也欠过余连长赌债。搞不好所有人都乐见余连长死去,他们一旦知悉事实,不仅不会支持陆北才,反有可能联手把陆北才斗臭斗垮。甚至,或许出卖余连长的并不止有药王坚,其实当初如果头脑灵光,想到借刀杀人这法子,说不定陆北才自己也会先去找李旅长告密。是的,他不是这种人,不会做这种事,可是,谁敢说自己永远不会变成这种人,永远不会做这种事?问题只是有没有需要,以及有没有机会。

那么不如返回河石镇,一辈子留在镇上做木匠?

陆北才无所谓,但不希望见到阿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常害怕她,害怕想起床上血肉模糊的一幕,以及那支小棍棍,那记后脑痛击。奇怪,仿佛命中注定,一旦知悉别人的秘密,即会被别人敲击脑门。秘密是致命之源,是最可怕的武器。

《龙头凤尾》

出版日期:2016年6月22日

出版:新经典文化

作者:马家辉

从部队营地徒步到香港必须爬过两座小山,途经莞城,再往南走,大概三天三夜的时间始到达深圳。陆北才白天躲在树林休息,天黑始出行,所以花了整整五日。在莞城,他对一个开木店的远房亲戚虚称到香港打工,对方给他一个地址,香港湾仔大王东街廿四号,嘱其往找赵文炳,说这个人亦是宝华县一带的乡里,曾在张发奎部队里做通讯兵,为人仗义,肯定可以帮忙。

陆北才好不容易经深圳进入新界,再到九龙,搭小艇从尖沙嘴过海到港岛,船资两毫,他身上已全无剩钱,要求艇主先带他找赵文炳借钱,可以给他三毫,艇主答应,花了半小时摇摇晃晃把他载到铜锣湾避风塘,上岸后再走半小时的路到湾仔。大王东街廿四号不难找,原来是一间卖炭、米、火水的杂货店,赵文炳在这里做掌柜,老乡没说错,他虽长得獐头鼠目,行事却很豪爽,见了陆北才,问明来处,二话不说掏出三毫打发了艇主,然后请陆北才到马师道大牌档吃猪红粥,滚烫的粥水经喉入胃,让陆北才温暖得深深一震,仿佛踏遍千山万水就是为了来吃这口粥。

陆北才在香港住下来了。

赵文炳的混号是“哨牙炳”,个子不高,五呎三吋,年纪比陆北才小三个月,窄脸,尖下巴,上排两只门牙夸张地朝前突出,乍看以为刺穿了下唇。陆北才比他稍高稍壮,却亦不过五呎五吋,单眼皮,两道淡淡的眉毛,看上去本有点老气,幸好鼻梁是广东佬里少见的挺而尖,撑出了一种独特气势。陆家男人的鼻梁都挺拔,父亲,弟弟,镇上乡亲都夸他们靓仔,父亲讪讪笑道:“刨木佬,日日夜夜低头刨木,睇唔到个鼻,只看见头壳顶,几靓仔都冇捻用!”

可是陆北才不再靓仔,额上和左脸颊都留有几道深深疤痕,是药王坚强塞给他的秘密印记。

哨牙炳在乡间读过书,数口精明,本来打算去上海学做生意,却在搭车半路上遇土匪,眼睁睁看着陪他赴沪的父亲被割喉喷血,死时双目突出,尽是怨恨,他觉得父亲希望他报仇。于是不做生意了,抛下算盘,投入张发奎的第八集团军,练枪学炮,期望有朝一日南回剿杀土匪,岂料部队旋被指派到浦东抵抗日军。他并非不恨日本鬼子,只不过更恨土匪,担心小命难保而父仇难报,所以主动要求调任通讯兵,留守营地,这样比较安全。留得青山在,始可报父仇,哨牙炳这样说服自己。

营外日夜轰轰隆隆的炮声令哨牙炳心惊胆战,双腿发抖,经常梦见日本鬼子手执长剑杀过来,霍一声,斫他头,惊醒时裤档都是尿,脸上亦尽是泪水,羞愧于自己的怯懦。他仍然痛恨土匪,可是,他更爱惜自己。父仇依旧不共戴天,但报仇雪恨谈何容易,在乱世里能够好好保命,其实已算对得起父亲,他在地下有知,应亦不会见怪。哨牙炳这样说服了自己。

决定之后,哨牙炳半夜脱下军服,逃出军营,乔装难民混上火车,一直往南走,经惠州、莞城,向亲戚借点钱,再到香港,到火水店 打杂帮忙,因眉精眼企,没多久便做了掌柜。来港后的哨牙炳没再去想父仇不父仇,他告诉自己,土匪有土匪的艰难,若是太平盛世,谁都不愿做土匪,做了土匪便得杀人,父亲唯有自叹倒霉,或许是上辈子欠了土匪的债,这辈子以命偿还。这样一想,心便安了,也提醒自己能帮忙别人时尽量帮忙,多积阴德,下辈子别活得像父亲这么倒霉。他从此开心过日子,往女人的床上睡去是最大的快乐,有过一床驾驭七女的辉煌记录,事后其中一个阿姑对人掩嘴赞道:“别看那衰佬瘦得似马骝,上了床,仲精壮过只牛!他那两颗哨牙也很来劲,啧,把老娘磨得⋯⋯。”

无女不欢的哨牙炳愈来愈瘦。他虽没法执起刀枪杀土匪,却觉得抽插姑娘亦是一种成就。跟陆北才相反,哨牙炳很是健谈,常把男女情事挂在嘴上,自嘲道:“哈哈,你识刨木,但我识刨女人。用条捻刨,也用我的哨牙去刨!”说毕,刻意抿紧两片嘴唇,发出几声夸张的“唧—唧—唧”的口水声音,然后伸出舌头,打转抖动。陆北才被逗得大笑,哨牙炳拍他的肩道:“老友,如果你肯叫我一声师傅,我愿意把这绝技传授给你!”

陆北才却从没想过要学。他只暗暗好奇,那到底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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