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舉行全民公投、決定與歐盟關係未來的前一天,英國首相卡梅倫接受當地媒體訪問,說他一點也不後悔,當初宣布舉行這場公投。卡梅倫所說的,恰好也是我作為駐英記者,對於英國眼下這場大事件,最感興趣的話題點——這場公投一定要舉行嗎?究竟誰會是公投的受益者?
我第一次採訪「脱歐」這個話題,是在2012年的7月,那時在英國說起「脱歐公投」,很多當地人還是會把它當作是一個笑話或是牢騷而已。我在駐英記者們最熟悉不過的英國國會大廈門前草坪,見到了當時就在倡議英國脱歐的保守黨國會下院議員巴倫。直到2016年公投舉行之際,他始終都是國會脱歐派的活躍人物之一。當時他對我滔滔不絕表示,這場公投很快就會從一個笑話,變成一個事實。在他看來,也只有通過這樣一場公投,才能為英國打破發展困局。
三年多前,像巴倫這樣的公開堅定表達「脱歐」觀點的英國從政者,其實並不多,因為在當時約訪一個「脱歐派」可比眼下要困難得多。最典型的例子是時任倫敦市長的約翰遜,在當時就已經被英國媒體描繪成明日之星,未來首相人選;而在2012年,任何人都無法從他口中套出「究竟是留歐好,還是脱歐好?」 三年後的今天,他儼然是脱歐派的中流砥柱。這讓我好奇,留還是不留,這些英國政治家們真的想了三年多?
保守黨內部矛盾看門道
熟悉英國國會上院議員邁克爾.道布斯(Michael Dobbs)的中國人,多半因為他早年創作的小說《紙牌屋》,但未必了解道布斯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就開始擔任英國保守黨的總務長和副主席,出道時間遠遠早於很多眼下在英國政壇的活躍人物。在國會上院的一間小型會議室裏,道布斯說起了這些年來,保守黨在「該不該脱歐」問題上的一些內部爭議。道布斯這樣的保守黨老派人物,已經在黨內不止一次地清楚表明心意——「在過去的四十年裏英歐關係發生了變化,關係也一直在變。但應當受批評的,不是英國是否選擇繼續成為歐盟成員國;而是我們依然不知道,我們要和一個什麼樣的歐洲打交道,需要一種什麼樣的成員國關係。坦白說,政治家把此事弄得很糟糕。」
在2013年,首相任期過半的卡梅倫宣布,英國會在2017年舉行公投。兩年後,當他領導保守黨在大選中高票勝出之後,公投的時間又被調整到「2017年之前」。而到了2016年2月20日,卡梅倫在唐寧街十號首相府門前正式宣布,英國會在這一年的6月23號舉行全民公投,來決定是否應當繼續留在歐盟。
選擇2016年的原因雖然有很多,但從英國的內政外交政策上來看,這樣的選擇還是不難理解的。首先是法國和德國都會在2017年舉行大選,因此歐盟普遍不希望英國再將一場公投放在勢必忙碌的2017年。其次,2016年對於卡梅倫政府來說,四年一屆的任期再次過半,這時候來處理公投的問題,似乎條件更加成熟。
但這只是媒體林林總總給出的報道分析,事實卻可能曲折、深奧得有如《紙牌屋》劇本。
卡梅倫的算盤
來自英國工黨的國會下院議員菲茨帕特里克,將卡梅倫選擇宣布舉行公投,形容為一種極其自私的政治手段。「卡梅倫之所以選擇舉行公投,完全是為了穩固他的保守黨黨魁地位」,這位來自蘇格蘭城市格拉斯哥的老議員說,卡梅倫的意圖就是希望通過這個決定的最終宣布,令保守黨內部的爭執可以小一些,不同立場的同僚都可以支持他。這一點尤其是在2013年,當時卡梅倫不甘與自民黨黨魁克萊格聯合執政,尋求下屆大選中,實現保守黨一黨勝出的關鍵時刻。
但2013年的時局令卡梅倫看到,如果不盡快宣布舉行公投,自己的連任夢想不僅無望,他本人也會在內部黨爭中成為政治犧牲品,或許到了2015年就淪為一名國會下院後排議員。
2015年的英國大選,卡梅倫連任成功。先前和他一同聯合執政的自民黨副首相克萊格,還有反對黨工黨黨魁米利班德,雙雙遭到所屬政黨拋棄,降格成為普通的國會下院議員。對於這一點,菲茨帕特里克毫不諱言,米利班德當時就犯了政治策略上的錯誤。「保守黨告訴選民,我們相信人民,所以在處理與歐盟關係問題上,應該讓人民決定。但時任工黨黨魁的米利班德堅持,留不留歐應該有議員們在威斯敏斯特來做決定,潛台詞就被解讀為,工黨並不信任人民。」菲茨帕特里克說,事實證明,米利班德的想法是錯誤的,卡梅倫才是贏家。
曾經擔任卡梅倫第一屆政府國防大臣的保守黨國會下院議員福克斯,辦公室裏擺着他和保守黨同僚們的合影。但這些都遠不如書架上的脱歐標語醒目。為了活躍一下采訪的氣氛,我首先問他的問題不是政策性話題,而是「從正式加盟脱歐派陣營後,還有過休息的週末嗎?」 他笑說自然是沒有,自己的業餘時間需要全搭上,感覺還不夠。「我每天一起床就要忙着各種宣傳活動,勸民眾選擇脱歐」,他說,整個英國從南到北,自己已經不記得往返了多少次。
福克斯成為脱歐派,在外人看來有點在道理上說不通。他出身蘇格蘭平民家庭,當地這樣的家庭普遍是主張英國繼續留在歐盟的。「我聽到一種說法,支持脱歐的保守黨議員帶着兩層目的。一是看到英國脱離歐盟,二是逼留歐派首相卡梅倫下台,這樣的說法可信嗎?」 我希望我的第二個問題,能夠套出他的脱歐動機。
福克斯用一個他在擔任國防大臣時,從布魯塞爾聽到的,打趣英國人的笑話來解釋我的問題:「我們很難說別人怎麼看我們的,但你知道歐洲大陸的人們一直覺得我們和他們之間的關係,就像英國典型的半連排別墅一樣,有聯繫卻又沒到分不開的地步。」他說,還有很多不便說出口的笑話都說明,英國和歐洲,從來都沒有好的像一家人一樣。 至於這場公投對於國內政治而言,是否有逼宮的含義;這位脱歐派議員斷然否認。他強調說,自己和一些同僚抵制的是英歐關係,而不是黨魁卡梅倫。
來自國會上院的道布斯也不認為,保守黨內部是在用一場公投來逼迫首相兼黨魁的卡梅倫在處理歐盟問題上選邊站,進而發動一場禍起蕭牆的內部政變。但道布斯透露,卡梅倫的確花費了很久的時間,在權衡種種利弊之後,才一步步地確定舉行公投,以及公投的時間。雖然2015年時的卡梅倫,已經不再是與英國自民黨結盟的,聯合政府首相;但他仍在英歐關係問題上,面臨嚴重的,遲遲沒有對外公開的黨內分歧。在卡梅倫之前,工黨首相布萊爾和布朗,分別促成了北愛爾蘭地區的暴力停火,和金融危機逐步消除,這些都成為他們的政治遺產。
對於卡梅倫來說,蘇格蘭沒有從英國分裂出去,還遠不到能夠成為自己政治遺產的地步,因為一旦英國脱歐,蘇格蘭就極有可能再次謀求獨立。
與此同時,如果保守黨因為對歐政策內部分崩離析,導致2020年大選潰敗,卡梅倫也會被黨內看作是罪魁禍首。
不會是最後一次公投
但在道布斯看來,英國時隔四十多年再次舉行公投,來決定與歐關係,也的確是在所難免。因為「歐洲在很多方面損害了英國的政治體制。有人把它叫做疾病,甚至像是一種癌症」。而對於工黨議員對於卡梅倫及其政黨功利性的公投策略分析,保守黨內的脱歐派,也不願意接受。福克斯在迴應「這場公投是否在所難免」的問題時認為,這場公投只要是保守黨成為唯一的執政黨,就在所難免,而這和誰主掌唐寧街十號無關。
不過在公投問題上,和福克斯等脱歐派意見相左的菲茨帕特里克認為,其實在2015年,無論是保守黨還是工黨贏得了大選,這場公投都勢在必行。因為英國已經在方方面面與歐洲大陸格格不入了。不過和福克斯等人不同的是,這位工黨議員在接受訪問時說,外界不要相信一場公投就定乾坤的說法。
英國與歐洲大陸國家之間的關係,每隔三四十年就難免觸及困難的頂點。這次是英國第二次為對歐關係舉行公投了,但絕不會是最後一次。
公投結果一分一秒地臨近時,歐洲媒體引述歐洲政界人士的話說,「無論如何,這次絕不能讓英國重演敦刻爾克大撤退的勝利景象」。說到「等待」和「誰勝誰負」,全球最大的廣告傳播集團WPP的總裁蘇銘天認為,英國決心舉行這場公投,從一開始就是在打一場沒把握的仗。 這位有着俄羅斯,羅馬尼亞和波蘭移民後代背景的英國公關老手毫不隱晦地向我透露了一段不久前,他與一位前英國高級公務員在切爾西餐敘的對話。「這位前公務員憑藉工作經驗向我斷言,一旦英國選擇離開歐盟,之後需要面對的最棘手問題不是和歐盟談什麼,而是怎麼談。因為我們英國政府的行政談判能力和經驗都不夠」,蘇銘天說,按照好友面授機宜的說法,一旦脱歐,英國即便如願以償地獲得與歐盟談判的資格;前前後後需要花費的時間,最少也要十年。
我把蘇銘天的觀點說給菲茨帕特里克聽,這個蘇格蘭人笑說「英國人講,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他說,從歐共體到歐盟,英國和鄰國的關係問題談判有誰能數得清楚。就算是英國人一覺醒來發現英國已經不再是歐盟成員國了,也沒什麼好擔心的。「走了就不能再回來,這種說法是說給英國的選民們聽的」,在威斯敏斯特的政治家們都明白,沒有什麼立場是不可以改變;沒有什麼共識是不能達成的,這就是英國政治。
(作者系鳳凰衞視駐英國首席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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