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訪問攝影大師何藩:從黑房到PS,熱情不滅

香港攝影大師何藩可謂真正世界級大師,早在五、六十年前已經蜚聲國際。6月19日,何藩在美國加州聖荷西與世長辭,享年84歲。

Ben Keung and Kayla Choy

刊登於 2016-06-23

#影像

編按:當地時間6月19日,攝影「一代宗師」何藩在美國加州聖荷西的醫院與世長辭,享年84歲。何藩早前接受傳媒專訪,細說他的攝影路,本文初稿刊於【攝影雜誌】,《端傳媒》獲授權編輯轉載。

香港國際知名攝影師何藩。
香港國際知名攝影師何藩。

有人問我屬於哪派,我也是一笑置之。

記者:你在新書中重新創作了舊作品,為甚麼會有這樣的構思?

何藩:我主張不斷的嘗試、創作、實驗。將舊底片重新創作,有人或會說我旁門左道,但我想搞搞新意思,講得粗俗一點,我不想「食老本」(不思進取)。早期我以接近畫味的攝影風格為主,風花雪月,花前月下,而我起初得到的薄名和200幾個獎也是憑沙龍作品獲得,所以很多朋友會說何藩是沙龍派,但這是知其表面而不知其底蘊。

早期我可以說是靠沙龍起家,但我中期也花了很多功夫拍寫實攝影,用以求真、暴露社會醜惡,並刻劃民生疾苦。所以我的書也分三部曲,第一本是畫意,繼而寫實,近期的第三本書則是新派,既非畫意,亦非寫實,而是既有畫意又有寫實。因為即使我不特地運用,這些概念已經在潛意識裏蘊釀,可以說是自發的基礎。我這個人很隨俗,不想被人說我古舊、過時,所以在新作中,我將這兩者的精華,再加上符合現代潮流的科技和概念性的意象,將我幾十年的黑房經驗,配合現代人Photoshop的慣用方式,像是蒙太奇、合成、疊加等,將舊題材翻新,在作品中保留舊有精神,但採用新的表現方式,捨短取長,為作品賦予新的生命,達到新境界。我認為攝影有各種手法和風格,只要適合的就可為我所用,不用將自己限於某一派。有人問我屬於哪派,我也是一笑置之。

記者:舊作品以新方式呈現,肯定可以為觀者帶來新鮮感。你的作品用了甚麼新的處理方式?

何藩:現在做的方式是比較新,但其實也不是我獨創的,只是現代影友之間似乎比較少用而已。像是Man Ray、Moholy-Nagy等大師都會用很新派的手法,像是底片當正片用,以及像Solarization(中途曝光)、Reticulation(網狀效果)的特殊黑房技巧,他們在一個多世紀以前已經做了。而我就再作變化,正片和底片兩張重疊用,這樣既有畫意又寫實又新派。你可以說這樣即是混用而已。但我覺得沒關係,甚麼派都不重要,作品好不好最重要。

何藩先生經典攝影作品。
何藩先生經典攝影作品。

舊底片發掘新天地

記者:除了用新科技處理照片,你的新作裏有未經電腦處理的菲林相片嗎?

何藩:我不是只是獨沽一味的。我將舊照片拿出來,發現重疊之後有新境界的就採用,但我不只在技術上使用新手法,亦有將以往被忽略的舊底片作新的剪裁或加工,去蕪存菁,二次創作。坦白說,我不是厲害得拍每一張都一定成功,我喜歡拍方形的6×6,就是因為其易於剪裁。

現在年紀大了,發現事物的是非對錯美醜好壞標準,會因應時地改變。我再翻看舊底片,發現有時拍的當下只著重主體,覺得拍得不好,卻忽略了原來照片中旁邊的遠景、人物拍得更好。我相信冥冥中有某種力量,也可以說是緣份,過了幾十年之後,讓我發現照片更好的一面。所以奉勸各位,回去將舊底片翻出來,可能會發現禾稈冚珍珠。就如這張《School is Over》,我本來是想拍電車路的,覺得拍得不好,就沒有用到。

到了後來,我發現電車路旁兩個小孩子放學的畫面更佳,就將它剪裁出來,放成淺色,做出少許不寫實的感覺。不要以為拍攝街頭巷尾就一定是寫實,街頭巷尾也可以是唯美、寫意、半抽象,這張絕對不是寫實,但也不能說是不真實,只能說是無以言之的一種實驗性方式。廣義來說,我在畫面上的剪裁選擇也可以說是我的創作,這就是攝影的妙處。這種作品也有很多人買,所以各花入各眼,見仁見智。

攝影受制於很多因素,有時環境不允許你在當時拍到最完美的照片,回去再以剪裁,進行二次構圖,這算是不恰當的嗎?

記者:畫面的取捨確實影響攝影師傳達意念的效果,所以在一張照片裏可以有很多個畫面讓你二次創作嗎?

何藩:那也不一定。例如人像攝影,可以運用剪裁的變化有限,但街頭巷尾就可以有很多變化,像是貧富畫面的取捨,就已經是兩個不同世界,任由攝影師發揮,而關鍵就在於標題。有人說靠標題,不就承認照片有不足之處,要以文字補充?我認為文字是錦上添花。新書的作品《Forget Me Not》在我所嘗試的藝術工作中佔有重要地位。照片的背景是一九四幾年戰後的作品,而其中的女子則是五幾年時在影樓拍的。在半個世紀之後,我嘗試把兩張照片重疊在一起,發現兩者可以發展出一個愛情故事。這張作品的意涵來自詩句:「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我想像新婚少女懷念戰亂中的離散,以及天人相隔的愛人。

Forget me not是一種花的名字,中文意思是毋忘我。在照片中加入了這個重要的標題,就透露出照片的主題、隱喻,讓作品猶如悽美的愛情悲劇。兩張作品本來只是普通的人像照和殘破的街景,但使用蒙太奇、底片疊影,就可以疊出一個故事,所以奉勸各位影友,要不斷的嘗試、突破。

記者:攝影除了按下快門的一剎那,後期的黑房處理也非常重要。對於你的作品來說,拍攝時的拿捏和黑房技術兩方面,哪一樣較重要?

何藩:兩者對作品的重要性幾乎是一半一半。我很推崇攝影大師布列松,攝影曾被藝術評論家認為不能與其他藝術形式並列,就是布列松主張的決定性瞬間(decisive moment)提高了攝影的地位。如布列松等的大師或者認為,攝影的獨特之處在於它的現場感,拍攝時的決定性時機就是創作的最頂峰,是最完美的人景配合、最高峰的感情表現,並最能真實清晰地暴露事件的真相,捕捉最高潮一刻。他主張作品在按下快門的一刻已經完成,後期再剪裁、加工,甚至加特技,已經可以說是不太理想。

但我自己是修正主義者。

攝影受制於很多因素,有時環境不允許你在當時拍到最完美的照片,回去再以剪裁,進行二次構圖,這算是不恰當的嗎?就像是我拍電影,後期製作也是相當重要的,鏡頭長短的節奏、次序、調度都大大影響最後的效果,甚至可以令電影起死回生。

何藩先生經典攝影作品。
何藩先生經典攝影作品。
何藩先生經典攝影作品。
何藩先生經典攝影作品。
何藩先生經典攝影作品。
何藩先生經典攝影作品。
何藩先生經典攝影作品。
何藩先生經典攝影作品。
何藩先生經典攝影作品。
何藩先生經典攝影作品。
何藩先生經典攝影作品。
何藩先生經典攝影作品。
何藩先生經典攝影作品。
何藩先生經典攝影作品。
何藩先生經典攝影作品。
何藩先生經典攝影作品。
何藩先生經典攝影作品。
何藩先生經典攝影作品。

黑房放相的滿足

記者:後製團隊在電影工作上佔有相當重要的地位,那在攝影方面呢?你在黑房會怎麼處理照片?

何藩:在黑房我也是剪裁照片,在意義上跟電影一樣,只是沒了時間性而已。剪裁等於再構圖,重整江山、去蕪存菁。我對黑房工作的另一個切身感受,是它與現代數碼科技的比較。我不是批評現代科技不好,它確實可以做到很多黑房做不到的事,天馬行空,讓作品錦上添花,但是,在黑房工作有一種特別的感覺,是在電腦前按滑鼠鍵盤所不能取代的。有人會說照片不值錢,因為印刷出來每張都一樣,而繪畫則每張不同,創作者與每張作品都有直接交流。但我發現用黑房創作,就如繪畫一樣,可讓每張照片的感覺都有所分別。例如在黑房做放大處理,用手遮光來控制加減光的話,手就像在彈琴一樣,每張照片的效果都不一樣。

我很喜歡黑房,可以說是不懂,或者不太愛好在電腦前做機械性的創作,我寧可守舊、保守一點用黑房創作。用更詩意一點的說法,在黑房創作就如迎接嬰兒誕生一樣,沖晒、顯影、定影,最後影像浮現,捧著照片的時候,那喜悅的心情就像捧著新生嬰兒一樣。這種與作品的直接接觸和心血結晶誕生時的喜悅,不是機械化創作可以代替的。創作事實上是一大享受,在黑房創作的感覺我覺得是很珍貴的,它對我來說是享受,不是工作。放棄自己沖晒處理,我認為除了沒有感覺外,還少了一種享受。

不停創作 花10年學PS

記者:對攝影人來說,親手迎接一張照片的誕生是無可取代的體驗,但很特別的是,你新書的作品也有使用Photoshop來處理,使用Photoshop有為你帶來不一樣的感覺嗎?

何藩:沒法子,這是因為我身體的問題。我在香港時有自己的黑房,移民美國十幾廿年後,身體差了,醫生不准許我進黑房。除了因為空氣不好,黑房工作也相當損害眼睛,而且在黑房需要彎腰來放相,導致我現在腰骨不好也站不太穩,所以就算我不是很懂,也迫不得已要學用Photoshop,不然就沒法子繼續創作。你可以說,那你不喜歡你還用?但你要是不用,即是不能再創作,那更痛苦!倒不如在光房坐著,墊著腰,在電腦前慢慢做,這樣攝影創作就可以持續下去,不然就沒得玩,沒得享受了。

記者:為了堅持創作而去學一門新的技術,這完全體現了你對攝影的熱情、堅持和魄力!你學了多久Photoshop?

何藩:都有十年八年了,但不是由我自己一人完成。就如電影導演和剪接師合作,我也有一個熟悉現代科技操作的朋友,在技術上協助我,補救我做不出來或還沒學會的技術。Photoshop好在哪裏?好在就算效果不對也可以undo重做,但攝影就比較吃虧,因為一張照片放出來,遮光不對的話就只可以丟掉重來,這就是數碼厲害的地方。現在現代科技一直追,補充黑房的不足,有些技術黑房做不出來,或是沒有數碼技術做得那麼精巧。這個在彩色方面特別明顯。用現代科技你可以將照片變形變色、扭曲影像,像是Reticulation(網狀效果)、Solarization(中途曝光)、反轉底片等效果,按幾下就做到,又快又省,這與黑房很不一樣,各有千秋。但我身體不容許我再留在黑房工作,再喜歡也沒辦法。

何藩先生經典攝影作品。
何藩先生經典攝影作品。

拘泥派系不如享受過程

記者:經過這麼多年,現在的香港風貌跟50至60年代的香港已有所不同。你還會想再拍一次香港嗎?

何藩:可惜我身體不好,很難再到處去拍街景。現在已經比較少拍照,只會偶然拍一下。

記者:在後期技術上你嘗試使用數碼科技,那在器材上呢?現在你是拍菲林還是數碼?

何藩:我喜歡菲林,到現在我還是拍菲林。我會用1 3 5 相機,雖然會很累,但依然有用6×6。我個人喜歡黑白更甚於彩色,但我有個疑問,是否彩色畫家比較優勝?就彩色來說,是否畫家畫出來比攝影創作有更大的發展?因為我看到不少數碼作品,彩色的變化可以說是天馬行空,用電腦處理後的效果可以和事先設計的非常不一樣,甚至可以出乎意料的好。這可能就是彩色攝影不夠繪畫出色的原因。有人說我是香港的Ansel Adams,Ansel Adams很注重視黑房效果,做出帶有戲劇性、莊嚴、充滿力量的黑色,但我發現他在同一個景色用彩色來拍,就沒了黑白的震撼力、魅力和味道。我不是說我有他那麼高水準,但我也重視黑白的戲劇效果,亦覺得只有黑白可以做出這種獨特味道。另一個我喜歡黑白的原因,是黑白讓我跟現實有某種距離,這種藝術上的距離令我的作品不會太實。我不是反現實或非寫實,我的照片即使如何超現實,也依然會有實物的人像、影像。

我覺得攝影工作者或是藝術家,不一定要高調得自稱完全不要名利。

黑白照沒有真實世界的色彩,讓我可以從現實世界抽離一點。這種距離有種深度感、疏離感,一種半抽象或是超現實的味道,帶著點點夢幻的色彩,我喜歡這種似真似幻,若即若離的空間和味道。同時,也有一種觀賞者覺得這距離給他們一種思維、沉思回味的空間,亦提供了空間讓作者和觀者心領神會,神交相通。我覺得我拍彩色就會失了這種味道。不過藝術是很個人的,這只是我的主觀,人家怎麼想是人家的事,總之我盡其在我,我也相信觀者欣賞的是我的作品,不一定是畫意、寫實,或者新潮、抽象等不同派系。甚麼名堂沒有關係,總之適合的效果我就將它們放在一起。我現在做的,就是用了從電影借來的蒙太奇手法,將我讀過的詩詞歌賦、文學、音樂等藝術融在一起,這不單是畫意、寫實或新浪潮派,而是把不同的派系融合,只要切合拍攝的環境、所要求的意境就可以,不需要為它界定派系。我最近幾年因為不可以出去拍照,又進不了黑房,只好利用電腦,將舊照併貼合成,探索不同創新的可能性,盡量道前人所未道。至於你說可能未必成功,我覺得攝影工作者或是藝術家,不一定要高調得自稱完全不要名利。坦白點,名利每個人都想要,但不要只為了名利,反而應不斷嘗試追求,就算失敗也可在創作過程中獲得無數快感和滿足感,這是金錢買不到的。我自己就憑這信念來繼續創作。我覺得我一直創作下去,不是工作,不論成敗,都是享受;過程本身就已是享受,不是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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