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來信:成功的「斜槓青年」上了端傳媒,而失敗的人還在找下一份兼職?

「潮化」斜槓等於將勞動市場的現實當作是新時代的應然,成為一種倒錯的小清新,窮忙時代的精神勝利。
鞠起認為做一個「斜槓青年」更多是因為熱情。

《端傳媒》昨日刊出《單一職業過時了?他們說 I am a SLASH!》一文,揭示新時代青年勞動的特殊型態,存在更廣泛的跨領域兼職與「freelance」形式,並將「slash」(斜槓)此一指稱以豐富的人物故事引介至中文報導中,引發不少迴響與共鳴。特別有趣的是,在報導的敘事脈絡中,「斜槓」除了作為一描述性的概念,表示那些不再從事單一職業的青年之外,這一概念同時也是備受歌頌的,因為它代表了後工業時代的「社會進步」,「使得人類能夠擺脱『工業革命』帶來的非人性化限制和束縛,讓其天性得到釋放,回歸到人類本應屬於的狀態。」這同時也是一個缺憾:「斜槓」所可能隱含的那些(飽受批判的)經濟處境,在此反倒被其光環給湮沒了。

報導中的談法勢必引發困惑:如果斜槓所指涉的勞動型態(兼職、非固定聘僱)早已不是新鮮事,為什麼它突然成為這個時代的浪漫希望?更具體而言,斜槓青年都在寫歌和賣手工瓷器嗎?為什麼沒有人訪問速食店櫃檯/辦公室工讀生/五專生的斜槓青年、清潔隊員/回收業的斜槓中年,又或是以一份工作養家、同時在家庭內擔任母職的「斜槓婦女」?顯然超商大夜班和加油站員工都不是「斜槓青年」,或者即便是,也難以領悟存在於其疲憊工作中的微弱「解放」。

由此我們應該向「斜槓」置疑:當「斜槓勞動」滿地都是,卻偏偏只有插畫師、樂團主唱和線上英語教師會突然發現他們是「屬於這個時代」的斜槓青年,而其他人則在兼了兩份低薪工作後,每天下班累得像狗一樣,只想回到3坪的雅房耍廢、嗑微波食品和看韓劇──那我們真正應該探問的是,是怎樣的勞動市場體系和所得分配結構造就「斜槓」就業?不同階層領域的人如何面對他們的斜槓人生?這難道就是「後工業社會」的進步象徵嗎?

成功的斜槓青年活出自我,失敗的斜槓魯蛇累得像狗──或許這才是「斜槓世代」的真實圖景。從政治經濟面粗淺討論,「斜槓」至少涉及兩個社會現實:

其一,當斜槓青年發現他們受夠了那些異化感愈趨嚴重的工作,「不再滿足『專一職業』這種無聊的生活方式」的時候,尋求一種鑲嵌式職業生活的渴望,便使他們相對不在意穩定就業收入帶給勞動者的較長期保障,相應的職缺也會應運而生。很籠統地說,斜槓式的求職一部分是異化勞動下,在既存生產體系中的一種驅力。(當然,也是有條件的。)

其二,愈來愈多的青年就業者──多半是較不幸運的那些斜槓魯蛇──則發現,一份低階的勞務性工作未必養得起自己,遑論要同時支應學業與負債。另外一些則對於找到一份完整且薪資足夠的工作感到困難,他們或許還沒有機會對單一工作感到無聊,不過斜槓已經成為現實。換句話說,斜槓的另一不光彩面向,其實就是就業貧窮與破碎的勞動生活。

當然,我們很難斷然地認定,何者對於這些「斜槓勞動」有更強的解釋力,而在真實情況中,第一和第二種情況也很可能互相包含。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彈性化勞動、非典型聘僱、定期契約,這些都是生產斜槓青年的制度基礎。但是對許多不那麼潮的職業領域(或在很潮的職業裏混得不怎麼好的人)而言,這些卻常是無盡災難。於是有餘裕享受「多元工作」的人成了斜槓青年(不論是自我認同或被描述),剩下的人多半只成為斜槓青年黯淡的陪襯了。這也是「斜槓論」最值得批評之處:表象上多元發展的燦爛舞台,探底一看恐怕盡是疲勞的生存現場。

我們縱然毋須反對那些選擇同時從事多項工作的職業規劃,但實在大可不必為此形塑一種新的「青年認同」或時代典範,因為它事實上遮蔽了這種勞務型態所服務的政治經濟結構,用光輝為血汗代言,用個體滿足掩飾系統性的卸責。在「斜槓意識」抬頭的世代,老闆們有福了,他們現在不但可以省下更多的人事成本,還成為新世代「進步工作」的提供者。但是從勞動中獲得實踐感,卻從來不是理所當然的。

「斜槓」應該面對的另一個批評是:它既讚揚人在不同工作中對自我的多元實踐,卻不去問為什麼做一份工的時候,那些實踐都消失了(或者連好好做一份工的機會都消失了)。斜槓青年沒有說出的答案是:既然專做一份工的無聊無法滿足自我實踐,那麼就改成做很多份工,接觸不同的事。

這忽略了一個基本假設問題:如果一份工作毋須佔用一個人絕大部分的人生,並且能支應他足夠的資源在閒暇時去從事其他活動,那麼他愛怎麼實踐就怎麼實踐,跟做幾份工又有何干係?只有當我們不再幻想足夠的閒暇時間,才需要透過尋求兼職來做所有想做的事。就此而言,勞動生活的異化與零碎化又再度交會──正是因為非異化的勞動經驗日益稀缺,要在同一份工作中獲得自我實踐感便愈困難;若想得到更有意義的工作經驗,就得承擔更多報酬的不穩定與勞動風險。斜槓青年則是冒險的贏家。

也因此,把斜槓式的勞動型態對應到「85後思維更奔放」,而單一職業就是過時僵固,這種切分也是完全搞錯重點。斜槓青年的浪漫光暈不該遮蔽此一更基本的想像:我們應該追求的是,即便只做一份工作也能充滿意義的生活,而不是期待所有人走向斜槓青年。把斜槓「潮化」等於將勞動市場的現實當作是新時代的應然,成為一種倒錯的小清新,窮忙時代的精神勝利──當然,還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斜槓」裏找到這種小幸運。這樣的理解終究只能充當一種修辭,其矛盾的核心乃是:斜槓青年在一個依賴勞動剝削的體制中逃避異化,結果成功的人上了端傳媒,而失敗的人還在找下一份兼職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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