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

攀樹師:在15層樓高的大樹上感受風的爽快

一旦曾以樹的視角看世界,即使回到地面,也會不自覺抬頭仰望,想在每棵樹上尋找一處容納你棲身的地方。

特約撰稿人 鄒欣寧 發自台北

刊登於 2016-05-31

攀樹師指導學員運用各種技巧到達目的地。
攀樹師指導學員運用各種技巧到達目的地。

對三十幾歲的台灣人來說,童年爬樹不是太陌生的經驗。我還記得外婆家的那一大片果樹,除了那棵太高的蓮霧樹,以及過矮的棗子跟楊桃樹爬不了,龍眼樹和芒果樹都有附近孩童撒野上樹的痕跡。我個人值得一提的爬樹紀錄,是小學升三年級暑假,同時帶著一隻博美狗和一本書爬上龍眼樹。

如果你曾有過這類上樹的經驗,那雙腳虛懸卻又扎實的世界很容易讓你想念。

3月初的一個週末,我來到桃園龜山兔子坑,經過台灣郊山常見的土雞城和宮廟,步行一段很具暖身意味的陡坡後,抵達了將進行兩天攀樹訓練的五犬山莊。訓練的機構名為「攀樹趣Climbing Tree」,由獲得國際樹木學會(ISA,International Society of Arboriculture)認證的攀樹師翁恒斌教導獨立操作攀樹技術。

眼前的熱鬧景象頗讓我吃驚。除了顧名思義的五隻大黑狗在人群中竄來竄去,我默數了一下,來學攀樹的人有15個之多,男女各半。我們領取各自的攀樹器材,大大小小的扣環、繩索、手套、頭盔、吊帶⋯⋯我頓時有頭昏眼花之感。

我抱起這堆器材,隨其他學員聆聽教練介紹這套ISA系統的攀樹用具,以及獨立攀樹需要了解的基本知識。這些知識的基本在於:它們可以保住攀到樹木高處者的性命。

和講求休閒娛樂的國際攀樹人協會(TCI,Tree Climbers International)不同,在美國發展已逾九十年的ISA技術,最早是為了讓樹木從業者安全執行工作任務。樹木從業者,早期主要是伐木工人,往往面對各種各樣的危險。在地面時,可能遭到砍伐傾倒的樹木壓傷;為了修剪枯枝或採種,在沒有安全確保的情況下徒手爬樹,則可能發生摔落、電鋸割傷等意外。以台灣來說,1989年政府發布禁伐令後,伐木意外少了,但原住民仍徒手爬樹摘取野生愛玉,或是穿戴釘鞋、以爬樹釘固定攀爬,不僅危險,也容易傷害樹木。

ISA攀樹技術以降低人和樹的風險為基礎,運用耐重力強的繩索支撐人體重量,與繩索接觸的樹身,也有樹木保護器減少繩與樹之間的摩擦力。但在使用安全無虞的設備之前,最根本的安全之道,是人對樹有所了解。

「架設攀樹系統之前,一定要先進行環境和樹木的風險評估」,翁恒斌強調。換言之,樹能不能爬,取決於他是否健康。至於一棵健康的樹木能接納多少攀樹者?我們來到即將攀爬的香楠樹下,翁恒斌說這棵樹的最高紀錄,是21個人同時攀爬。

攀樹作為一種職業

翁恒斌不僅從事攀樹的活動,也積極投入推廣環境教育。
翁恒斌不僅從事攀樹的活動,也積極投入推廣環境教育。

翁恒斌的外號叫「鴨子」,體型瘦小的他,攀起樹來身手矯健靈活,猴子可能比鴨子更適合形容樹上的他。

他的攀樹資歷約四年。前兩年與香港顧問樹藝師歐永森等人學習攀樹技巧,2015年初次赴香港參加ISA舉辦的攀樹師資格考試,那年台灣有四人參加,他是其中三位取得資格者,也成為台灣第一批ISA認證攀樹師。

成為攀樹師之前,翁恒斌有長足且豐富的戶外活動經驗。從小當童軍,大學時將觸角往校外拓展,到荒野保護協會當解說員、取得紅十字會急救教練資格。畢業後,他曾考取環境教育研究所,卻因為「想在第一線工作、推廣環境教育」的志向與老師重視統計研究的路線不同而離開,之後長期從事體驗教育工作,接觸攀岩、溯溪、走繩、獨木舟等各種蔚為一時潮流的戶外運動,卻直到與攀樹相遇,才讓他有「這件事符合我本性」的感覺。

「學爬樹時,我們會問老師自己能不能考攀樹師,老師都說『你們其他人不行,鴨子可以』,老師覺得你爬得好,就有種成就感。至於考攀樹師,當然也有種追逐浪頭的虛榮心在,但慢慢就發現,以前我假日跑戶外都是爬山,會爬樹後,就變成到處爬樹了。」後來,翁恒斌工作的公司出了狀況,員工陸續離開,他開始認真思考以攀樹為職業的可能。

在美國和香港等地,攀樹師的工作主要是修剪樹木,但台灣的路樹修剪多由公家單位發包給園藝景觀商人,這些從業者或出於傳統思維,對樹木修剪知識不能與時俱進;或因低標者得標的採購法,投入成本低而草率行事,其結果就是我們隨處可見、齊頭截斷的城市路樹。

「我希望以修樹為主要工作,平日修樹,假日可以教人攀樹、修樹。我也會到中小學義務修樹,做樹木相關的講座研習。」翁恒斌為自己許下的工作藍圖非常充實,然而理想的實踐總是艱困。以修樹來說,一方面市場多被園藝景觀公司把持,另一方面,攀樹師修剪樹木是細活,我曾看翁恒斌和另一位攀樹師修剪松菸文創園區內的兩棵大樹,從現場評估、掛繩上樹、在正確位置用鋸以免樹木切口受感染,每個動作都需要確保自己和樹木的安全。這些細節費心費時,對習慣出動吊車截斷整排樹頭,求快求方便的業主來說,攀樹師無疑是不划算的選擇。

到學校推廣修樹和爬樹,也讓翁恒斌時常被誤會為免費工人,「我會要求只修一棵樹,而且希望學生來看。當學生看到你修樹,甚至一起爬樹,他會開始跟樹有連結,這才是我真正想做的,樹的環境教育。」

每棵樹的能量都不一樣

對樹,人類的理解真的太少。「我常去戶外活動,但以前我是不會注意樹的。會觀察植物,但不會想到觀察樹」,翁恒斌這麼說。

我問翁恒斌,開始攀樹後,他對樹的體會或情感和過去有什麼不同?「我沒想過樹可以這麼強壯」,他以YouTube上看過的影片為例,「直徑10公分的樹,耐重力可以到一噸重」,當然,這個數值會依據樹種和樹的生長情況有所不同,但「爬的樹愈多,我愈發現樹沒有我想像的脆弱。」

攀樹師翁恒斌靈活的在樹上跳躍。
攀樹師翁恒斌靈活的在樹上跳躍。

對翁恒斌來說,樹的強大不只存在於耐重力。他認為樹有某種能量,會在攀爬過程中帶給攀樹者不同的感受。

「《追蹤師》這本書裏提到,大自然存在一種『好藥靈』。印地安人認為橡樹就有好藥靈。在橡樹底下過夜,好藥靈會庇佑你。我雖是無神論者,但有時對樹會有類似的感受。」他說,每棵樹的能量都不一樣,他曾爬過一棵45公尺的樹,照說這高度會讓人提心吊膽,但爬到樹頂時,迎面吹來的風震盪樹枝,他卻不感到害怕,反而覺得「樹會保護我」。然而,在爬另一棵35公尺、外型更強壯的樟樹時,他卻被一股壓迫感籠罩,「爬的過程一直很不安。」

那棵讓他不安的樹,是南投神木村據以為名的六百多歲巨樟(註:此樹年齡坊間多有不同紀錄)。為了協助台大實驗林進行樹冠層研究,他們在八八風災後來到已撤村的無人聚落攀樹。翁恒斌形容,那棵大樟樹屹立在多次土石流造成的礫岩上,從樹身下望,「那種四周都空蕩蕩的裸露感非常恐怖。」

會不會人類所感到的恐怖,就是樟樹日復一日獨自面對的感受呢?若上面這句話不是我們濫用想像力、為樹強作解人,而是樹木真有如此感知呢?深山的樹木被伐盡,失去群樹根系鞏固的水土奔流而下,成了人們口中的土石流災,再將下頭的人與樹連根拔除。這再強悍的生靈都畏懼的自然法則,因果之力。

一棵「乾淨」的樹

我們在五犬山莊爬的香楠,暫時無需擔心面臨這可怖的自然反撲力量。聽到學員問,「這棵樹真能讓全部人爬上去?」翁恒斌拍拍胸脯掛保證,香楠不單強壯,「還很乾淨,因為已經很多人爬過。」

我一直不清楚為什麼「乾淨的樹」對攀樹者來說很重要,直到有次親眼看見翁恒斌下樹時,不慎按到一隻停在樹幹上的巨網苔蛾,瞬間手掌一片紅腫,「現在是巨網苔蛾大量出現的季節,碰到的話很容易過敏。」

經驗越多,越能運用各種技巧享受在樹上飛越的自在。
經驗越多,越能運用各種技巧享受在樹上飛越的自在。

他走到鄰近的楓香樹旁,指着樹幹問我有沒有密集恐懼症,「有的話不要看。這上面爬滿大灰枯葉蛾的幼蟲,他們最愛吃楓香了」,「從攀樹的角度,楓香是不錯的樹,但這種季節樹上很多毛毛蟲。我還喜歡爬樟樹,他強壯、硬度夠,又香,蟲子比較少。」

能避則避的樹種是榕樹和茄苳。前者樹液多而黏稠,灰塵容易附著,爬完往往一身又黏又髒;後者樹皮薄、易剝落,也易沾灰塵,加上有次翁恒斌一下樹,全身爬滿蕁麻疹,「後來我就不太帶人爬茄苳了。」

在樹上找一處容納棲身的地方

學攀樹的人,多半基於好玩和嘗鮮。但對這些入門攀樹者,翁恒斌同樣不放過推廣教育的機會:無論是攀樹時的生態觀察、搭設樹床「來去樹上睡一晚」、在粉絲頁分享自己拍攝的樹上世界⋯⋯「讓人覺得有趣、好玩,先引起興趣,再慢慢『催眠』他們了解樹的議題,而不是直接宣導。」

爬樹的人終究得從樹上下來。然而,一旦曾以樹的視角看世界,即使回到地面,也會不自覺抬頭仰望,想在每棵樹上尋找一處容納你棲身的地方。

「很多學員跟我說,他們開始觀察路樹的生長、修剪狀況,也發現台灣對樹木非常不友善」,隨處可見的斷頭式修剪,看在與樹重拾關係的人類眼中,固然怵目驚心,甚至悲觀以對,但翁恒斌認為,比起完全漠視,人樹關係的改變契機,至少已經踏上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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