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夏天已經過去整整27載。1989年之後出生的他們,都已長大成年,走入社會。這27年來,內地與香港都變化急劇,天安門前的殘酷記憶,在內地始終難被提起,如今,在香港也有消散之勢。昨日,5月25日,香港大學學生會主席孫曉嵐更公開發問,「悼念六四是不是要有一個完結?」
昨日如夢,人們忘了嗎?人們還相信嗎?答案仍然在年輕人身上。今天,我們和五位生於內地和香港的新生代談談——「六四和我有什麼關係?」
黃子恩,21歲
黃子恩生於1994年,她從小聽父母提及六四,初中時期,爸爸播放了以前錄影的新聞片段,她第一次看見王維林孤身面向坦克的畫面,頓覺震撼,「很難以置信,很震驚及憤怒」。子恩說,她無法理解為何一個政府會這樣對待人民。
即使並非每年去都會知道程序無變,不外乎舉燭光及唱歌。
不過在當下香港,子恩找不到一個適合自己的表達渠道。大學一年級時,她去過一次維園燭光紀念集會,對於晚會的模式充滿疑問。她認為支聯會的悼念流於形式,「即使並非每年去都會知道程序無變,不外乎舉燭光及唱歌。」而晚會之後,大家脫離了情緒激昂的氛圍,「到了六月五號都會恢復正常」。她坦言,自己無法透過這些儀式產生共鳴。今年去不去維園燭光晚會?子恩很猶豫。
近年,身邊不少同齡人另起爐灶悼念六四,子恩也不認同他們,她不明白為何大家要分開行事。「在爭取平反六四這個目標上,集結力量是重要的。」 子恩也觀察到,現在不同的人都想藉着紀念六四,加入不同的政治議題,在這個政治形勢複雜的環境,她好像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場合表達聲音。對於香港大學學生會主席孫曉嵐的言論,子恩並不同意,她認為悼念六四始終有其意義,否則前人都不會堅持廿多年:「可能不會有即時效果,但是如果不回望歷史又怎能展望將來呢?六四始終是一件大事。」
凌韻邦,24歲
凌韻邦(阿邦)生於深圳,在內地的學習環境,老師完全沒有向他提及過六四,阿邦記得以前讀書都是背誦國家改革開放有多好,直到阿邦13歲的時候,一家移民到香港,他才開始反思自己所學的歷史。
「內地的教育都是一面倒,我到中三的時候開始質疑以前學的是不是真的。」中四那年,阿邦在學校課堂真正認識六四,透過展覽、課堂播放的片段,填補以往空缺的記憶。「知道六四是怎樣一回事時,我有一種無奈、傷心的感覺」。17歲那年,他第一次主動去參與維園燭光集會。阿邦認為,集會的意義,就是提醒出席者不可忘記那段歷史。
在香港生活了十年之久,阿邦現正在荃灣浸信會牧愛中心做活動助理,探訪劏房戶和獨居老人,服務街坊。從讀書到工作,阿邦越來越喜歡這個城市,更認為自己已經成為真正的香港人。但他承認內心有不能言喻的矛盾感。「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擁有中國文化,但是我不會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這個政權)。」雨傘運動期間,阿邦在金鐘靜坐佔領,他真切地認為「首先要守住香港」,在這個時代行動及反抗是無可避免的。
參與支聯會的燭光晚會有短暫的激昂感覺,但是激昂過後如果沒有其他行動支持的話只會剩下無力感。
阿邦希望,悼念六四不只停留於感性層面。「參與支聯會的燭光晚會有短暫的激昂感覺,但是激昂過後如果沒有其他行動支持的話只會剩下無力感。」他的父母都不熱衷談論政治,但他很想今年多了解社會上其他有關六四的集會活動,透過思考別人的觀點,刺激改變。對於同輩人孫曉嵐問及「悼念六四是否要有完結?」阿邦認為,始終絕大部份人對於國家都有情意結,未必可以那麼輕易放棄悼念,他反問說:「有什麼方法比悼念更好?始終這是一個渠道去提醒大家六四這件事。」
鄧卓儒,22歲
受爸爸影響,鄧卓儒(Heyson)在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已經認識六四事件,爸爸更會主動播放一些關於六四的歌曲、電影,以及紀錄片,比如《「六四」是怎樣的一回事》。Heyson說他的家庭很崇尚民主自由,他比一般小朋友更早認識獨裁的概念,更早了解到六四事件,「爸爸經常提及,作為中國人不可以忘記六四。」
中共嚇我們,我們也可以嚇它,如果大家坐在這,舉燭光,中共就會知道仍然有很多人記得六四。
Heyson希望將六四這個記憶傳承下去,從中四開始,每一年都有參與支聯會的燭光晚會。「記憶是對抗極權的唯一方法,而遺忘是最不要得的事情。」Heyson認為,參與燭光晚會的意義一直以來都沒有改變,就是希望做到世代傳承,成為「大陸看得見的幌子」,他笑言:「其實大家都是靠嚇,中共嚇我們,我們也可以嚇它,如果大家坐在這,舉燭光,中共就會知道仍然有很多人記得六四。」
為了守着這個記憶,Heyson曾經嘗試過不同的方法。在中六的時候,Heyson參與燭光晚會的期間接到支聯會支青組的單張,他想了解社會及中港民主情況,所以毅然加入了支青組,希望增加見識。Heyson記得以往擺街站的經歷,「我希望別人關注現時中國維權人士的狀況,就算六四過了,有很多支持六四、傘運的人士在中國被捕,但是其實很少香港人關注,所以想帶出這些事情讓更多人知道。」
然而,參與了六年燭光晚會的Heyson觀察到參與人數有下滑趨勢,所以他曾在支青組主張文娛化的紀念活動,希望將六四這個議題軟化,讓更多人知道。「其實燭光晚會可以不搞,如果民意覺得燭光晚會過時,倒不如搞一些能夠入屋、新鮮的活動,甚至之後取代燭光晚會。」他認為分享會、放映會、音樂會、讀書會可以是一些新模式,引發大眾關注。讀電影的他在任支青組期間曾舉辦許鞍華的《千言萬語》、張婉婷的《玻璃之城》放映會,成功吸引參與者討論。對昨日孫曉嵐的言論,Heyson也有留意,他不認同人們停止悼念六四:「即使本土派也有悼念六四,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而已。」
吳清瑩,18歲
吳清瑩向來熱衷參與公共事件,關心本地政治,中六的時候曾參與圍堵沙宣道、聲援港大學生對抗校委會。考上浸會大學之後,她擔起學生會幹事一職。
但她沒有參加過維園燭光晚會。她始終認為六四與自己關係不大。中三時了解六四事件的來龍去脈後,吳清瑩覺得無法取得共鳴。她發現1989年牽涉的中共權力鬥爭及群眾示威比想像中複雜,亦頓時覺得人民能夠改變共產黨的機會很渺茫:「我覺得黨離自己很遠。」
「回歸之前,大家都會對中國有幻想,即使中共接管香港後也會繁榮安定,甚至有民主的一日,但是經歷過八九六四,大家對中國的幻想都幻滅了。」她認為上一代有很多人仍然抱有「大中華情意結」,但是對於現在年輕一輩而言,比如她,對這個政權已完全失去信心的時候,再糾纏於逼使中央政府承認六四,再追求「建設民主中國」,對於香港實在太過虛無縹緲。
有些人還是會覺得自己是中國人,但是當現在所有幻想都幻滅的時候,他們沒有宣洩的地方,感情上可能會有失衡。
抱着這種立場,吳清瑩從來沒有參與燭光晚會,亦希望香港人從幻想中醒過來。吳清瑩認為與其回望歷史,倒不如聚焦香港,實在地關注土地問題、工商勾結及勞工議題,從而達致改變。她說,「六四事件只是提升大家政治關注程度的其中一件事件而已。」
各大學學生會目前仍在討論聯合一起,在中文大學籌備六四悼念活動,吳清瑩亦是籌委之一。她認為,這悼念只是給大家情感上作一個「緩衝」:「有些人還是會覺得自己是中國人,但是當現在所有幻想都幻滅的時候,他們沒有宣洩的地方,感情上可能會有失衡。」吳清瑩說,期望藉緩衝的機會,讓大家思索下一步該如何走。
林月明,27歲
林月明出生於天津,曾在北京媒體公司擔任編輯一職,去年8月來到香港修讀碩士課程,今年7月就會返回內地。在香港匆匆走過一年,月明了解到香港人實在與內地人不同,在她眼中,香港人敢說一些內地人絕對不敢說的話,敢做一些內地人想也沒想過做的事情。而對於六四,月明是抱着迴避的態度。
月明的父母經歷過文革,兩人屬於「逍遙派」,即是遠離政治中心,「過好日子,不談政治」,月明就是在這樣的家庭成長,自小從來不參與政治,不談,也不問。關於六四,月明在內地生活的時候只有一個很模糊的概念,只知道當年很黑暗,學生在爭取一些普世價值,僅此而已。
六四有點過去了,若說對中國的政治影響,它其實已經是closed file(結案封存)的狀態。我覺得不值得去爭取。
然而,她在25歲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了傅高義的《鄧小平傳》,一讀之下開始了解到歷史的真相,拼湊了零碎的認知,看見一幅較完整的圖畫。「我看到事情如何發酵,就像看電影、讀故事一樣,我能夠體會他們的感情,但是還是有莫大的距離感。」在香港讀書的期間,月明接觸多了香港的政治議題,相比中國的黑暗面,她反而對香港更有興趣。
「六四有點過去了,若說對中國的政治影響,它其實已經是closed file(結案封存)的狀態。我覺得不值得去爭取。」月明淡淡地說。她解釋說真正了解民主的人不多,有些人只是見到它的光環,但其實每一個制度都有其好與壞,她實在無法想像如果中國推行民主,情況會怎樣。其實,月明在香港的時候會與老師及同學討論時事,「因為在香港有安全感,回到內地要慢慢改掉這個習慣,要很謹慎,很謹慎。」被問及對於孫曉嵐的言論有何看法,月明認為現在停止悼念六四,對於香港而言是言之過早,同時她也觀察認為,絕大部分香港人都不會這樣想。
(為尊重受訪者意願,文中吳清瑩,林月明為化名。)
改變共產黨自然是既困難又危險, 最重要是有所改變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