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空氣中的鬱抑氣場能夠跟攝氏溫度成正比,就現在,就在這宏偉的中國古風建築裏,這裏肯定已跌穿冰點。
我看着會議桌旁的男男女女,這群老得如果出現在港鐵車廂,還一定要立即讓座給他們不然勢必被網上批鬥的老者,我唸不出他們的名字,也不能說完全認得他們的樣子,卻依稀有印象在中學歷史課本的近代史中見過他們。就是那種裁在書頁角落的黑白照片中,站着如蠟像般的人。
桌子末端,一個矮小老者頭微側,口微張,雙眼閉合着。睡着覺。
他們也許是天生的人類操縱者,耍弄人的恐懼就像小孩子捉弄地上的螞蟻,那麼的輕易,那麼只為自娛。
驟然冒出的冷汗告訴我,他們是獵食者。他們是決策人。是站在布幕上扯線的人。他們一根手指牽動就能捲起一場風暴。隨便哼一句,動不影響着幾千萬人的生命。他們站在金字塔頂端,能夠坐在這帝制系統的王座裏,天知道他們的是過了幾個關,斬過幾次將。他們也許是天生的人類操縱者,耍弄人的恐懼就像小孩子捉弄地上的螞蟻,那麼的輕易,那麼只為自娛。只是雙眼對望,我的身體已作出生物的本能反應,自我保護地撥開。
至於CY,他雖然一副處之泰然,仍難掩西裝褲管下的小腿在抖震。我呸,還不是一樣沒見過大場面。只見他勉強保持笑容,往前踏一步,恭敬鞠躬:「領導,我已經把報告中提過的那位先生帶來了!」
似沒有人理他。
老者們都似是沒聽見這句話,全無表示。
CY再度鞠躬,朗聲叫嚷:「尊貴的領導們!我!已經把報告中提過的那位先生帶來了!」他伸手一揚,指着我:「這個姓何的,他來自三十年後的世界,那是我們徹然無法想像的國度!他為我們帶來的情報,非常管用!」CY說畢,一直沒有站起來,身體屈曲着。
整張會議桌沒人發聲,是因為沒人敢把他叫醒,或在他發聲前先說一句。一張會議桌,還有一張會議桌的階級制度。
老者們依然沒動靜,目光卻不再看着我倆,女的徑自點了一根煙,男的握起杯子喝茶。根本沒人留意到我們的存在。CY別過頭,怨恨瞪我一眼,似在抱怨這都是我的錯,我心想瞪什麼瞪。
他當然不會放棄,即又轉身,雙膝跪下,聲嘶力竭:「尊貴敬重的領導們!我已經把報告中提過的那位先生帶來了!」他居然對着會議桌跪拜!恍惚這裏是太和殿。我心想他都幹到這步,下款會否說「皇上萬歲萬萬歲」或「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我想起達明一派的《你真偉大》。
豈料,會議桌末端的矮小老者,瞇着的雙眼卻猛然一睜。他醒了。
CY看到即禁聲,身依然伏在地上。
老者站起來,慢條斯理繞過桌子,走到靠近我們的位置。他沒發一言,伸手拍着自己的後腦,調整思緒。原來是這樣,這老者的地位最高,整張會議桌沒人發聲,是因為沒人敢把他叫醒,或在他發聲前先說一句。一張會議桌,還有一張會議桌的階級制度。
我之前讀過一本書,說希特拉當年也經常運用「沉默」當說話技巧,群眾愈期待你說話,你愈是不說。
「骨—!」老者忽地往痰罐裏吐,臉上豁然舒服了點。
老者手一揚,一個旗袍女即出現,搬走痰罐,也在老者嘴巴遞上一根點着了的煙。老者深深吸進一口,雙眼彷彿終於發覺CY和我的存在,瞇起打量着我倆。老者醒來至今都沒有作聲,如果這一部電影,這部份大概會很突兀,很奇怪,就像你深吸一口氣,閉在肚子裏卻不吐出。
我之前讀過一本書,說希特拉當年也經常運用「沉默」當說話技巧,群眾愈期待你說話,你愈是不說。這樣才能夠把氣氛凝住。讓人不安,也讓人震懾在你的權威下。
未幾,老者終於把香煙「呼—」地吐出。
白煙直吹我倆的臉,我鼻子一癢,忍不住打了個噴。
「阿─嚏!」
沉默打破。
接着,老者開口說話了:「小朋友不乖,該打打屁股了。」
說時,他看着我。眼神中沒有一絲人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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