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北韓時間

他從主體思想信奉者到北韓民主化推動者(上)

金永煥秘密訪北,兩度面見金日成後,才發現「主體思想」已成北韓國教,難掩失望的他成為推動北韓民主化的重要力量。

特約撰稿人 楊虔豪 發自首爾

刊登於 2016-05-03

#北韓

市民在南韓坡州一個展望台觀看北韓的宣傳村。

剛開始從事新聞工作,我選定了北韓作為長期追蹤的題材。那時華文資料極少,我從採訪脫北者與相關民間組織做起,從他們的口中經歷,從頭還原北韓面貌。

2012年,透過友人轉介,我將一位名叫「金永煥」的南韓籍運動家加入臉書,希望能保持聯絡。當時對金永煥還不熟悉,只知他在北韓人權組織工作。沒想到,過沒多久,他的名字就出現在新聞上。

1980年代在大學內曾被奉為「主體思想」典範人物,後來轉換跑道成為北韓人權運動家的金永煥,今天確認遭中國公安逮捕拘禁。包括金永煥在內的4名韓國人,3月29日於中國遼寧省大連被捕,遭關押於丹東的調查局。

─KBS 《9點新聞》2012年5月14日

那年正是南韓政府,針對遣送脫北者問題與中方鬧僵之時。90年代中期,北韓發生飢荒,越來越多百姓越境逃往中國。透過人權組織或專業掮客協助,這些「脫北者」們能輾轉經蒙古或東南亞,來到南韓,獲合法身分地位生活。

只不過,因朝中關係緊密,警方時常拘捕並遣返境內脫北者,這樣的「人道危機」成為韓中間的芥蒂。

金永煥被捕,引發兩國外交戰。中方稱他犯下「危害國家安全罪」,韓方則否認並要求盡速釋放,執政黨還為此向時任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寄發陳情信。拘留114天後,金永煥與同伴們獲釋。

不久前,金永煥將過往經歷,透過自傳《以鋼鐵之名,再次活下去》發表出來。「鋼鐵」是金永煥活躍於運動圈時的筆名。邀約許久,我與這位「教父級」臉友見到面,他透露自己是如何從北韓金氏體制的信奉者,轉身成為推動北韓民主化的運動人士。

從反軍政獨裁到信奉主體思想

「我1982年進入大學,那時學運風起雲湧。1970年代朴正熙執政時期,學生抵抗已很強烈;之後登場的全斗煥,又非法奪權,使得更多學生參加了要求民主化的運動。」金永煥說道。考進國立漢城大學(首爾大學)公共法律學系後,他受蓬勃的民眾運動渲染,開始加入反對軍政獨裁的示威行列中。

我很積極研讀馬克思主義,但我認為只靠馬克思主義,是無法正確解釋韓半島情勢與南北統一問題的,所以也開始研究其他學說,那時就碰到北韓主體思想了。

金永煥

受當時反共政策影響,主體思想的資料流通,都受政府控制。「我當時是透過政府針對特定研究者發行的論文,接觸主體思想的。」金永煥更說道:「我覺得馬克思主義過於強調唯物論,相較下,主體思想就對人類意識所扮演的角色,賦予了積極價值。」  

事實上,當年的南韓學運界,瀰漫一股反美與對社會主義抱有憧憬的強烈氣息。金永煥獨步接觸到難以聽聞的主體思想內容,並開始信奉。  

這套源自北韓,主張人民作為主宰國家革命與建設的個體,革命領袖則賦予人民生命並加以指導,實現獨立自主的意識形態,讓金永煥頗受激勵與感動,自己也在運動圈中加以解釋與推廣,使他成為主體思想在南韓的代言人。   活躍於學運與推動主體思想的金永煥,曾在1986年遭情治單位舉發,被拘留並刑訊長達47天。由於當時金永煥年僅23歲,相較其他學運分子年輕許多,當局懷疑他是受其他人物背後利用,而最終獲釋。

「之後,北韓派了工作員過來,我們在漢城(今首爾)見面並搭上線。之後北韓主動聯絡邀請訪問,我在1991年5月,在仁川江華島搭著潛水艇出發,到了北韓海州,再搭直升機抵達平壤。」

兩度面見金日成 卻漸對北韓失望

那次行程,金永煥受北韓第一代領袖金日成兩度召見,這樣的「秘密訪北」行為,在南韓若被揭發,將獲判刑,只是當時全無人知。

他回憶起首次踏上那片神秘土地的感覺:「那時我對北韓社會很好奇,曾認為北韓會很優越。但當時經濟條件已經不是很好了,我看到道路毀損,都沒被好好整修…」儘管如此,他仍對社會主義懷有理想。

「當時沒有失望的感覺嗎?」我問道。他回答:「是有點,但平常在南韓報紙上,就常看到『北韓經濟發展艱難』的消息,來到現場就覺得『啊,原來和之前看到的敘述一樣』,但這還不是讓我對北韓最失望的原因。」  

金永煥,南韓人權活動家。

金永煥想起了與金日成的對談過程:「他只是一直提起以前在滿州的抗日運動,思考方式還停留在1930、40年代,對主體思想的哲學,也理解不清。」他曾批評,金日成從抗日後過了半世紀,還不知世界如何變化,只是一個「會回憶起燦爛過往而活」的老人。  

與金日成的會面,金永煥並未詳細著墨。但據後來亡命的前北韓心理統戰官員張振成在其著作中透露,此時的金日成,早已被兒子金正日架空多年,並無實權。  

金永煥繼續回憶道:「讓我產生決定性動搖的,是當時和北韓派出的學者討論主體思想。我發現,那些人沒法自由言談。我當時知道,北韓當局會對社會有一定程度控制,但實際感覺到,他們連最低限度說話的自由都沒有。」  

與他面談的是「主體思想研究所」的專員。金永煥在自傳中提到,他當面向這些學者求教:「主體思想堅持首領是不會犯錯的,但若真弄出像中國文化大革命的失誤,要怎麼辦?」對此,在座學者都閉上嘴巴,不敢發言。這讓他頓悟,主體思想在北韓已形同「國教」,無法對其做出批判思考。  

主體思想並不像馬克思主義是一套已完備的理論,我原本期待可以很有興致地和金日成和學者們,努力把主體思想給完成,但金日成實際上不了解也不關心,我對此是很失望的。

金永煥

 

回到南韓,金永煥在北韓協助下,成立地下政黨「民族民主革命黨」,展開親主體思想式的統一運動,但由於對北韓體制產生質疑,他開始提出批判並與組織漸行漸遠。  

直到90年代中期,北韓因天災與政府處理不當,發生百萬人因飢荒餓死的慘劇,在運動前線的金永煥,首先接觸到脫北者令人震驚的說法。  

「去北韓時,無法跟當地居民見面,真的見成了,也無法自由交談,無法知道他們實際生活為何。但聽到脫北者的說法,各地都有公開處刑、拷問等人權蹂躪的例子發生,特別是還有比納粹集中營更嚴重的政治犯收容所,鎮壓宗教自由等問題。我最終在1996年,決定開始北韓人權運動。」  

事實上,當時在南韓及國際社會,獲悉北韓內況者,仍屬少數。截至1996年,逃往南韓的脫北者,還不到300人,現在已有2.8萬人。  

1992年,曾被關押在收容所的脫北者姜哲煥,成功來到南韓,公開北韓政權以連坐制將任何「危險分子」送往勞改,強制奴役與精神洗腦的實態,當時雖已見報,卻未能在南韓社會引起重視,直到姜的著作被先後譯為日文、法文與英文,才受廣泛關注。

積極接觸脫北者 望自主革命風北吹

一名脫北者在參與一個反北韓的抗議活動。

開始否定自己原先信仰的金永煥,隨後赴中國,以東北地區為基地,從事支援對北運動。除轉介讓脫北者來到南韓,他還得在當地說服往返中朝人士,加入行列。金永煥必須積極朝北韓內部佈線,獲得包括米價、交通與民生動態等情報,以作為戰略參考依據。  

更進一步,金永煥的團隊得試圖與脫北者及北韓留學生接觸,攏絡並培訓他們返回境內從事包括散播反體制宣傳物、建立各地聯絡網等工作,讓內部民眾能接觸到外部資訊,促進百姓對政權產生動搖意念。金永煥想做的,是啟發北韓境內能吹起自主革命的風潮。

他們複製一張張外殼印著電影海報的光碟、隨身碟或記憶卡,裡面除電影檔案外,還製作能讓居民了解體制真相的宣傳物。與團隊接觸並獲認可的北韓線民,潛回故鄉後,選定時間地點,並串好不在場證明後,開始配發光碟至各處。光碟可能裝在運往北韓販售的冰箱門縫或電視機,也可能透過線民夾在食物或包裝紙中,放在椅子底下、公共廁所或樹蔭下,讓內部民眾能不自覺發現並接收。

他們平常在中國從事貿易或經營餐飲、網咖等服務業,以募集運動資金。加入活動的有在中韓兩地的南韓人、中國人、朝鮮族與脫北者等成員,都須經層層審核與定期體能訓練,經確認無問題後,各自被分派任務,單獨行動。運作時,得提防跟蹤與監聽,電腦資料也經過加密,工作過程如同諜戰片情節。  

「這當中最困難的,一個是中國公安部門,不斷抄查取締像我們這樣的人,我們得避開這層監視網活動;北韓也一直搜尋我們,試圖綁架或暗殺。」他說道。  

「另外,北韓本身就是極端的恐怖社會,對社會內部試圖從事民主化工作或批判發言的人,都會殘忍地量刑,有很高機率會被送進政治犯收容所。要使人產生決心拉進來做事,是很艱辛的。就算下決心要做,還要隨時克服恐懼。」   活動過程中,有北韓居民與金永煥的民主化團隊相遇,而開始對被稱為「地上樂園」的祖國產生質疑。

一位北韓留學生,在中國透過團隊成員,接觸到包括姜哲煥《平壤水族館》及金正日亡命南韓的姪子李韓永透露金氏政權秘辛的《金正日貴族世家》等披露北韓實態的書籍後,對自己國家的忠誠受到動搖,而開始懷抱「革命之夢」,希望金氏政權能被推翻。 她說:「我希望貼在我們家牆上相框的人(指金氏父子)趕快為罪惡付出代價。最近只要在家裡看到那肖像照,我都祈禱他們趕快死一死。」

也有人在脫北後,返回家鄉投入這波「革命事業」卻被舉發,而遭刑訊或送進政治犯收容所之例,金永煥傳記末章曾提到:

「一位柳先生,父親在任職於某市人民委員長時,遭遇交通事故死亡。原本收到從北韓政府支付的大額撫恤金,他卻將這筆錢都捐給勞動黨,因而成為受黨與保衛部等機關封為『英雄』待遇的家庭…柳先生利用這點,從事各種情報收集活動,發揮了高出我們期待的能力。特別是他確信北韓某處有地下教會,想找到並為我們牽線…」

「(越北來到中國會晤後),他帶著新任務,返回北韓。任務有兩個月執行期,我們並約好再次於中國相見。但過兩個月,到了約定時間,都沒他的消息。打聽結果,他被抓捕並移送到道保衛部審訊…轉交至集結所,結果無法克服拷問後遺症而死亡…」

「得知消息的那天晚上,我無法讓自己鎮定下來,而喝了酒。除了酒外,我已無克服悲傷與衝擊的方法與自信。透過酒,我想把這事實給忘記…刑訊過程從頭到尾,柳先生都緘口保護我們,才遭遇死難…」

先前就曾發生過,費盡千辛萬苦招攏到並定期保持聯絡的北韓線民,遭密報後被捕,受到嚴刑而死在拘留所的事件。而每天提防重重諜網,金永煥自己也掉進了恐怖深淵。  

2012年3月底,他與4名伙伴,在大連會合,連日討論活動現況與第二代領袖金正日死後的北韓情勢。但在會議結束隔天,四人先後遭中國安全部門人員逮捕,罪名為「危害國家安全」,他被送往中朝邊境的丹東拘留所詢問。

在拘留所,金永煥自始至終行使緘默權,不願透露任何活動內容。他希望強調他們的活動是針對北韓,而非中國。

據金永煥自述,拘留期間,他曾遭到刑罰。「我的皮肉出現焦味,我籠罩在連頭髮都豎起來的精神衝擊裏。肉體遭遇的痛苦是痛,但精神上所受到的傷害更嚴重。」他於自傳中提到。

直到後來他與南韓駐瀋陽總領事館領事會面,南韓政府展開連串交涉後,金永煥最終才以「驅逐出境」為名被釋放。     「中國國家安全部後來的說法是,北韓原本試圖要綁架和暗殺我們其中一名同伴,計畫已經被發現,所以提早『先做出處置』。但實際上,是不是北韓國家保衛部,向中國國家安全部要求,處理我們這些『問題人物』,還是真如中方所說,確切情況為何,我們不得而知。」金永煥說道。  

金永煥認為,兩國安全部門平常就互有聯繫,何況他還被移送到中朝邊界的丹東,他相信事件與北韓有關。

其後北韓當局發表公開聲明,指責金永煥涉嫌參與綁架與蹂躪境內百姓。

金永煥此後未再踏入中國,但仍從事北韓民主化運動。面對第三代領袖金正恩上台後,北韓情勢對運動的變化,他分析:「中朝邊境的封鎖比起以往,更加嚴厲了。對於民眾試圖脫北與政治問題上的處罰,都比金正日時代來得險峻。」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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