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从事新闻工作,我选定了朝鲜作为长期追踪的题材。那时华文资料极少,我从采访脱北者与相关民间组织做起,从他们的口中经历,从头还原朝鲜面貌。
2012年,透过友人转介,我将一位名叫“金永焕”的韩国籍运动家加入脸书,希望能保持联络。当时对金永焕还不熟悉,只知他在朝鲜人权组织工作。没想到,过没多久,他的名字就出现在新闻上。
1980年代在大学内曾被奉为“主体思想”典范人物,后来转换跑道成为朝鲜人权运动家的金永焕,今天确认遭中国公安逮捕拘禁。包括金永焕在内的4名韩国人,3月29日于中国辽宁省大连被捕,遭关押于丹东的调查局。
那年正是韩国政府,针对遣送脱北者问题与中方闹僵之时。90年代中期,朝鲜发生饥荒,越来越多百姓越境逃往中国。透过人权组织或专业掮客协助,这些“脱北者”们能辗转经蒙古或东南亚,来到韩国,获合法身分地位生活。
只不过,因朝中关系紧密,警方时常拘捕并遣返境内脱北者,这样的“人道危机”成为韩中间的芥蒂。
金永焕被捕,引发两国外交战。中方称他犯下“危害国家安全罪”,韩方则否认并要求尽速释放,执政党还为此向时任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寄发陈情信。拘留114天后,金永焕与同伴们获释。
不久前,金永焕将过往经历,透过自传《以钢铁之名,再次活下去》发表出来。“钢铁”是金永焕活跃于运动圈时的笔名。邀约许久,我与这位“教父级”脸友见到面,他透露自己是如何从朝鲜金氏体制的信奉者,转身成为推动朝鲜民主化的运动人士。
从反军政独裁到信奉主体思想
“我1982年进入大学,那时学运风起云涌。1970年代朴正熙执政时期,学生抵抗已很强烈;之后登场的全斗焕,又非法夺权,使得更多学生参加了要求民主化的运动。”金永焕说道。考进国立汉城大学(首尔大学)公共法律学系后,他受蓬勃的民众运动渲染,开始加入反对军政独裁的示威行列中。
我很积极研读马克思主义,但我认为只靠马克思主义,是无法正确解释朝鲜半岛情势与南北统一问题的,所以也开始研究其他学说,那时就碰到朝鲜主体思想了。
受当时反共政策影响,主体思想的资料流通,都受政府控制。“我当时是透过政府针对特定研究者发行的论文,接触主体思想的。”金永焕更说道:“我觉得马克思主义过于强调唯物论,相较下,主体思想就对人类意识所扮演的角色,赋予了积极价值。”
事实上,当年的韩国学运界,弥漫一股反美与对社会主义抱有憧憬的强烈气息。金永焕独步接触到难以听闻的主体思想内容,并开始信奉。
这套源自朝鲜,主张人民作为主宰国家革命与建设的个体,革命领袖则赋予人民生命并加以指导,实现独立自主的意识形态,让金永焕颇受激励与感动,自己也在运动圈中加以解释与推广,使他成为主体思想在韩国的代言人。
活跃于学运与推动主体思想的金永焕,曾在1986年遭情治单位举发,被拘留并刑讯长达47天。由于当时金永焕年仅23岁,相较其他学运分子年轻许多,当局怀疑他是受其他人物背后利用,而最终获释。
“之后,朝鲜派了工作员过来,我们在汉城(今首尔)见面并搭上线。之后朝鲜主动联络邀请访问,我在1991年5月,在仁川江华岛搭著潜水艇出发,到了朝鲜海州,再搭直升机抵达平壤。”
两度面见金日成 却渐对朝鲜失望
那次行程,金永焕受朝鲜第一代领袖金日成两度召见,这样的“秘密访北”行为,在韩国若被揭发,将获判刑,只是当时全无人知。
他回忆起首次踏上那片神秘土地的感觉:“那时我对朝鲜社会很好奇,曾认为朝鲜会很优越。但当时经济条件已经不是很好了,我看到道路毁损,都没被好好整修…”尽管如此,他仍对社会主义怀有理想。
“当时没有失望的感觉吗?”我问道。他回答:“是有点,但平常在韩国报纸上,就常看到‘朝鲜经济发展艰难’的消息,来到现场就觉得‘啊,原来和之前看到的叙述一样’,但这还不是让我对朝鲜最失望的原因。”
金永焕想起了与金日成的对谈过程:“他只是一直提起以前在满州的抗日运动,思考方式还停留在1930、40年代,对主体思想的哲学,也理解不清。”他曾批评,金日成从抗日后过了半世纪,还不知世界如何变化,只是一个“会回忆起灿烂过往而活”的老人。
与金日成的会面,金永焕并未详细著墨。但据后来亡命的前朝鲜心理统战官员张振成在其著作中透露,此时的金日成,早已被儿子金正日架空多年,并无实权。
金永焕继续回忆道:“让我产生决定性动摇的,是当时和朝鲜派出的学者讨论主体思想。我发现,那些人没法自由言谈。我当时知道,朝鲜当局会对社会有一定程度控制,但实际感觉到,他们连最低限度说话的自由都没有。”
与他面谈的是“主体思想研究所”的专员。金永焕在自传中提到,他当面向这些学者求教:“主体思想坚持首领是不会犯错的,但若真弄出像中国文化大革命的失误,要怎么办?”对此,在座学者都闭上嘴巴,不敢发言。这让他顿悟,主体思想在朝鲜已形同“国教”,无法对其做出批判思考。
主体思想并不像马克思主义是一套已完备的理论,我原本期待可以很有兴致地和金日成和学者们,努力把主体思想给完成,但金日成实际上不了解也不关心,我对此是很失望的。
回到韩国,金永焕在朝鲜协助下,成立地下政党“民族民主革命党”,展开亲主体思想式的统一运动,但由于对朝鲜体制产生质疑,他开始提出批判并与组织渐行渐远。
直到90年代中期,朝鲜因天灾与政府处理不当,发生百万人因饥荒饿死的惨剧,在运动前线的金永焕,首先接触到脱北者令人震惊的说法。
“去朝鲜时,无法跟当地居民见面,真的见成了,也无法自由交谈,无法知道他们实际生活为何。但听到脱北者的说法,各地都有公开处刑、拷问等人权蹂躏的例子发生,特别是还有比纳粹集中营更严重的政治犯收容所,镇压宗教自由等问题。我最终在1996年,决定开始朝鲜人权运动。”
事实上,当时在韩国及国际社会,获悉朝鲜内况者,仍属少数。截至1996年,逃往韩国的脱北者,还不到300人,现在已有2.8万人。
1992年,曾被关押在收容所的脱北者姜哲焕,成功来到韩国,公开朝鲜政权以连坐制将任何“危险分子”送往劳改,强制奴役与精神洗脑的实态,当时虽已见报,却未能在韩国社会引起重视,直到姜的著作被先后译为日文、法文与英文,才受广泛关注。
积极接触脱北者 望自主革命风北吹
开始否定自己原先信仰的金永焕,随后赴中国,以东北地区为基地,从事支援对北运动。除转介让脱北者来到韩国,他还得在当地说服往返中朝人士,加入行列。金永焕必须积极朝朝鲜内部布线,获得包括米价、交通与民生动态等情报,以作为战略参考依据。
更进一步,金永焕的团队得试图与脱北者及朝鲜留学生接触,拢络并培训他们返回境内从事包括散播反体制宣传物、建立各地联络网等工作,让内部民众能接触到外部资讯,促进百姓对政权产生动摇意念。金永焕想做的,是启发朝鲜境内能吹起自主革命的风潮。
他们复制一张张外壳印著电影海报的光碟、随身碟或记忆卡,里面除电影档案外,还制作能让居民了解体制真相的宣传物。与团队接触并获认可的朝鲜线民,潜回故乡后,选定时间地点,并串好不在场证明后,开始配发光碟至各处。光碟可能装在运往朝鲜贩售的冰箱门缝或电视机,也可能透过线民夹在食物或包装纸中,放在椅子底下、公共厕所或树荫下,让内部民众能不自觉发现并接收。
他们平常在中国从事贸易或经营餐饮、网咖等服务业,以募集运动资金。加入活动的有在中韩两地的韩国人、中国人、朝鲜族与脱北者等成员,都须经层层审核与定期体能训练,经确认无问题后,各自被分派任务,单独行动。运作时,得提防跟踪与监听,电脑资料也经过加密,工作过程如同谍战片情节。
“这当中最困难的,一个是中国公安部门,不断抄查取缔像我们这样的人,我们得避开这层监视网活动;朝鲜也一直搜寻我们,试图绑架或暗杀。”他说道。
“另外,朝鲜本身就是极端的恐怖社会,对社会内部试图从事民主化工作或批判发言的人,都会残忍地量刑,有很高机率会被送进政治犯收容所。要使人产生决心拉进来做事,是很艰辛的。就算下决心要做,还要随时克服恐惧。”
活动过程中,有朝鲜居民与金永焕的民主化团队相遇,而开始对被称为“地上乐园”的祖国产生质疑。
一位朝鲜留学生,在中国透过团队成员,接触到包括姜哲焕《平壤水族馆》及金正日亡命韩国的侄子李韩永透露金氏政权秘辛的《金正日贵族世家》等披露朝鲜实态的书籍后,对自己国家的忠诚受到动摇,而开始怀抱“革命之梦”,希望金氏政权能被推翻。
她说:“我希望贴在我们家墙上相框的人(指金氏父子)赶快为罪恶付出代价。最近只要在家里看到那肖像照,我都祈祷他们赶快死一死。”
也有人在脱北后,返回家乡投入这波“革命事业”却被举发,而遭刑讯或送进政治犯收容所之例,金永焕传记末章曾提到:
“一位柳先生,父亲在任职于某市人民委员长时,遭遇交通事故死亡。原本收到从朝鲜政府支付的大额抚恤金,他却将这笔钱都捐给劳动党,因而成为受党与保卫部等机关封为‘英雄’待遇的家庭…柳先生利用这点,从事各种情报收集活动,发挥了高出我们期待的能力。特别是他确信朝鲜某处有地下教会,想找到并为我们牵线…”
“(越北来到中国会晤后),他带著新任务,返回朝鲜。任务有两个月执行期,我们并约好再次于中国相见。但过两个月,到了约定时间,都没他的消息。打听结果,他被抓捕并移送到道保卫部审讯…转交至集结所,结果无法克服拷问后遗症而死亡…”
“得知消息的那天晚上,我无法让自己镇定下来,而喝了酒。除了酒外,我已无克服悲伤与冲击的方法与自信。透过酒,我想把这事实给忘记…刑讯过程从头到尾,柳先生都缄口保护我们,才遭遇死难…”
先前就曾发生过,费尽千辛万苦招拢到并定期保持联络的朝鲜线民,遭密报后被捕,受到严刑而死在拘留所的事件。而每天提防重重谍网,金永焕自己也掉进了恐怖深渊。
2012年3月底,他与4名伙伴,在大连会合,连日讨论活动现况与第二代领袖金正日死后的朝鲜情势。但在会议结束隔天,四人先后遭中国安全部门人员逮捕,罪名为“危害国家安全”,他被送往中朝边境的丹东拘留所询问。
在拘留所,金永焕自始至终行使缄默权,不愿透露任何活动内容。他希望强调他们的活动是针对朝鲜,而非中国。
据金永焕自述,拘留期间,他曾遭到刑罚。“我的皮肉出现焦味,我笼罩在连头发都竖起来的精神冲击里。肉体遭遇的痛苦是痛,但精神上所受到的伤害更严重。”他于自传中提到。
直到后来他与韩国驻沈阳总领事馆领事会面,韩国政府展开连串交涉后,金永焕最终才以“驱逐出境”为名被释放。
“中国国家安全部后来的说法是,朝鲜原本试图要绑架和暗杀我们其中一名同伴,计划已经被发现,所以提早‘先做出处置’。但实际上,是不是朝鲜国家保卫部,向中国国家安全部要求,处理我们这些‘问题人物’,还是真如中方所说,确切情况为何,我们不得而知。”金永焕说道。
金永焕认为,两国安全部门平常就互有联系,何况他还被移送到中朝边界的丹东,他相信事件与朝鲜有关。
其后朝鲜当局发表公开声明,指责金永焕涉嫌参与绑架与蹂躏境内百姓。
金永焕此后未再踏入中国,但仍从事朝鲜民主化运动。面对第三代领袖金正恩上台后,朝鲜情势对运动的变化,他分析:“中朝边境的封锁比起以往,更加严厉了。对于民众试图脱北与政治问题上的处罚,都比金正日时代来得险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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