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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五位新秀導演合作完成的短片合集《十年》,敢於正面反映香港人在政治憂慮下的集體情緒,雖然在大陸成了敏感詞,卻贏得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電影獎。由銀河映像製作,三位新導演聯合執導的《樹大招風》,可說是循另一進路延續《十年》的想像,但不是設想未來的崩壞,而是借昔喻今,拍出了可能是今年最精彩的香港電影。《樹大招風》乍看是「奇案」類型電影,取材自香港三大頭號通緝犯(張子強、季炳雄、葉繼歡)的事跡,容易令人以為是重演他們的犯案實錄。然而電影拍出來的重點,並非為「三大賊王」立傳,更沒有大肆渲染悍匪大開殺戒的官能刺激,而是落在1997年香港主權移交前夕坐困愁城的集體焦慮,武戲文拍,借一個時代的終結,傾吐當下這個城市的唏噓。
穿西裝跟大陸貪官打交道,靠疏通講關係走後門,學習潛規則,但到頭來是虎落平陽,「北上發展」換來百般屈辱。
《樹大招風》由三位新導演各自負責一位大賊的故事,然後以極度出色的剪接,把三人的命運交錯在一起,剪出引人入勝的節奏與張力。電影亦勝在人物形象鮮活,並非只是扁平的象徵,而是有血有肉的角色塑造。導演許學文負責季正雄(林家棟飾)的故事,角色原型為季炳雄,電影只是以他從中國大陸偷渡來香港時使用了假姓名的背景,以及曾經利用其他姓名的護照逃到外國,並因拒捕而槍擊警員等罪行,加以想像發揮,把季正雄塑造成喜歡獨行、隱姓埋名的大賊,個性冷靜沉鬱,心狠手辣,但面對社會轉型,連做賊也陷入低潮,最好的拍檔已金盆洗手,再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伙伴,然後驚覺自己再兇悍也敵不過時代的淘汰。影片以解款車到馬會投注站押送巨款,對照季正雄欲搶劫的小小金行,更顯出他落後於形勢的尷尬。
導演歐文傑(也是《十年》其中一位導演)負責葉國歡(任賢齊飾)的故事,角色原型為葉繼歡,最為人熟知的案件是他持械連環行劫金行,手持AK47自動步槍於鬧市掃射,與警方展開槍戰,並且被途人拍下來,成為不少香港人印象深刻的新聞畫面。電影則把葉國歡塑造成落泊梟雄,他因為得知在大陸走私電器,比在香港當劫匪獲利更豐,於是改做「正行」,穿西裝跟大陸貪官打交道,靠疏通講關係走後門,學習潛規則,但到頭來是虎落平陽,「北上發展」換來百般屈辱。從前是他搶別人錢財,如今反過來,他變成了束手被搶的那個。
《樹大招風》英文片名為Trivisa,即梵文裏的三毒(貪、瞋、癡),正好對應季正雄的「貪欲」、葉國歡的「瞋恚」、卓子強的「愚癡」。
導演黃偉傑負責卓子強(陳小春飾)的故事,角色原型是張子強,曾連環綁架香港富商,又在大陸購買炸藥偷運到香港。電影裏的卓子強則是浮誇張揚愛出風頭的個性,像個不知節制的貪玩小孩,犯案只為自我挑戰追尋刺激。相對於季正雄、葉國歡的部份,卓子強的故事較富喜劇感,在三段故事交錯剪接在一起時,發揮着調和作用。他聲稱要與季、葉二人破天荒合作,做一單轟轟烈烈的大案。他在香港作惡,香港警察都拿他沒辦法,然而當他跨過深圳河,卻碰壁了,任他再囂張,一旦回到大陸,面前也只有死路一條。
《樹大招風》英文片名為Trivisa,即梵文裏的三毒(貪、瞋、癡),正好對應季正雄的「貪欲」、葉國歡的「瞋恚」、卓子強的「愚癡」,他們的悲劇下場亦源於此。而電影巧妙之處,是觀眾不會因為看見「賊王」落網而感到痛快。劇情表面看來符合內地主旋律要求(必須把壞人繩之於法,香港亂象只出現在九七之前),卻反過來令人同情這些眼前無路的「賊王」。現實裏的季炳雄其實於2003年在香港被捕,張子強是1998年在大陸被抓,《樹大招風》刻意把他們的故事都搬到香港主權移交前夕,以政權交接的新聞片段為影片作結,強調「九七大限」的時代背景,暗示當主權易手,再威風的大賊都終被現實吞噬,沒有人逃得過時代的無奈。
三位大賊明明是從大陸移居香港的悍匪,卻巧妙地為香港人感慨時不我與提供了投射對象。
這陣子港片有《選老頂》藉着類型電影呼應香港時局,《樹大招風》亦是有所抒發,藉着八、九十年代港產片常見的「男盜女娼」江湖草莽義氣,以「賊王」為隱喻,透過梟雄的窮途末路,抒發香港人經歷近年種種挫敗之後的唏噓。三位大賊明明是從大陸移居香港的悍匪,卻巧妙地為香港人感慨時不我與提供了投射對象。同樣出自新導演之手,《十年》是五個故事獨立成章,《樹大招風》則是三個故事分頭進行但融為一體。如果說《十年》製作成本有限而且在技藝上未臻圓熟,《樹大招風》則保持銀河映像一貫的專業製作水準,然而兩者其實異曲同工,前者反映的是對自己既有文化及應有政治權利被逐步剝奪的恐懼,後者變成更接近主流觀眾的「搵食」主題(九七後連飯都不給你吃),季正雄落得眾叛親離,葉國歡不甘一再受辱,卓子強則如好勝嗜賭的「醒目仔」最終「一鋪清袋」,反映的都是對自己在政治形勢變化下將要失去生存尊嚴的恐懼。
如果說三年前的《毒戰》是在曲線反映中港矛盾,《樹大招風》就更進一步,直闖禁區(例如直接描寫大陸官場貪污腐敗),並且接通早年銀河映像作品《暗花》與《非常突然》的宿命主題,拍出教人眼前一亮的飛揚神采。大賊透過電話相認的安排,盡是黑色喜劇的荒誕。他們儘管惺惺相惜,都曾經到過「風滿樓」菜館,然而在山雨欲來的陰霾下,就走上了各自的絕路。影片以《讓一切隨風》作為片尾曲,唱着「風裏夢」早被「北風」吹走,契機原來早已擦身而過,更顯出了今非昔比有志難伸的悲涼。
(注:標題為編輯所擬,原文標題為「《樹大招風》:一個時代的終結,一個城市的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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