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繁體的「沙」字,在香港小學生規定使用的字詞表、現代漢語詞典、電腦繁體中文輸入法中,竟然有三個不同的寫法。這聽來不可思議,但在香港,卻是中文常用字30多年演進過程中,一個尷尬的現實。
這其中,字詞標準一經制定,詞典會定期更新,但最麻煩的,卻是電腦字型。香港教育局規定,所有小學課本裏的中文字必須是楷書,但目前電腦繁體中文的通用楷體字型,卻來自台灣,與香港標準並不相同。港府1999年曾成立「中文界面諮詢委員會」來制定電腦用字,出版了宋體和楷體兩份字體指引,但卻只造了一套宋體字型供人下載,楷體則長期空缺至今。
在開源文化逐漸興盛的網絡世界,等待自上而下的改變,從來就不是唯一選項。於是,2014年,有了一個名為「自由香港字型」的行動,發起者希望動員社群的力量,創造出一套香港標準的電腦輸入楷體字,以「香港人造香港字」的方式,解決難題,填補政府始終沒有完成的空白。
與青年力量為主體的大多數開源活動不同的是,這個「自由香港字型」的行動主體,是老人家。
長者的「極客世界」
像往常一樣,退休老人劉德華在週三上午十一點來到香港聖公會麥理浩夫人中心一樓的電腦室。從事商業管理,跟錢打了大半輩子交道的他,在退休後只想找一件「遠離銅臭氣」的事情來做。去年夏天,他在灣仔的會展中心看到了招募長者IT義工的宣傳頁,從此便加入了這個團隊。
在這間小小的電腦室裏,他認識了一群「老友記」,有退休公務員,有做門鎖配件的手藝人,也有生活安逸的師奶。十幾人之中,有人和他一樣是宣傳活動時加入的,也有人是朋友轉介,大部分人只識用電腦上網發郵件,不懂IT技術,更從未聽說過什麼「開源軟件」。直到遇見梁敬文。
50歲的梁敬文是資深社工,他出生在徙置區,在每層一百多戶又沒有電梯的「七層大廈」的頂層生活了25年,對貧窮的無力感有著切膚之痛。做了20多年社工,他一直致力於改變貧窮,尤其是用技術的力量讓弱勢群體發聲。最近十多年,他迷上了將「開源」理念引入銀髮世界。
1998年,在買電腦還不附贈操作系統的時代,他就開始教老人用免費的開源系統 Linux上網。2003年,他首次和長者義工一起,開發了「筆順五碼」輸入法。當時,他偶然注意到鍵盤上連著的「n」、「m」、「,」、「.」、「/」五個鍵,就想出用它們代表「曲」、「橫」、「撇」、「點」、「直」五個筆劃,以此造一個輸入法,單手就能操作,適合兒童和行動不便的人士使用。長期從事基層推動工作的他請來了一群老人,說他想到可以用五個鍵打中文字,老人們給他的第一個反應卻是典型的「香港思維」:「梁生你可以賣咯!這麼簡單打到中文字,賣了嘛!」
可梁敬文並不想賣。他與「九方輸入法」的一位開發者(編者註:劉文建)是舊識,親眼見到他的發跡史:父子兩人落手落腳去推廣輸入法,賣力宣傳,花大把時間培訓用戶。「好辛苦,我覺得老人家都老了,不好再因為錢去跑。如果將這個輸入法變成開源的,大家能夠免費下載,就能看到一班香港長者無私的貢獻,價值大過賣到的。」
從此,他繼續和長者義工們合作,所做的項目,全部都使用了「開源」的軟件和許可形式。
消失的「香港標準電腦楷體字」
「自由香港字型」就是他們最新的嘗試。講起這個故事時,梁敬文笑說,一直以來,人們很難想像老人家造字,覺得這項任務對老人來說很難。但技術根本不是最讓人頭痛的,最大的難題是要讓老人家明白,為什麼要造字。「香港又不是沒有繁體字,為什麼要重新造?造字不是政府的工作嗎,為什麼要讓市民來做?」很多人都會反覆這樣問。
上世紀80年代以前,在香港學習中文字並沒有統一的規範。1984年,政府組織多間院校的學者,編訂了《香港常用字字形表》,三十年間歷經三次修訂,最新的版本是2007年《香港小學學習字詞表》附錄中的「常用字字形表」,但近幾年通行的字典,還有很多字沒有根據規範調整過來,如「電池」的「電」下半部分變為「申」字加上一個轉彎,「滋味」的「滋」的草花頭變了形狀。不同時期學寫字的標準各異,政府又沒有及時告知這些變化,造就了手寫中文字的「代際隔膜」。首先發現這個問題的是一些家長,孩子按照大人教的寫字,卻被老師判錯,這時大人才知道自己「寫錯小學生字30年」。
而用電腦打字,問題更大。電腦通用的楷體來自台灣,與香港標準不同,如「告訴」的「告」字的上半部分,在香港字裏是「牛」,而台灣寫法下面並不出頭。如開頭所說,政府在1999年之後造了一套宋體字供人下載,但學生通用的楷體字卻再無蹤跡。
香港政府科技資訊總監辦公室在回應端傳媒查詢時表示,當年制定電腦字型指引的目的是提供一套適用於香港的電腦漢字字型原則,促進業界製造符合香港慣常寫法的中文電腦字型產品,而不是為單一的用途。儘管如此,2007年修訂的字型已經沿用了近十年,無論是政府或是業界,始終沒有人出來以此為據造一套楷體。學生與家長,還是無法擺脫規範混亂的窘境。
靠政府肯定不會做,IT人士又沒有那麼多時間,於是梁敬文找了一群老人家來,先做一個4000字的小樣本。然而過程中並非沒有爭議。無論公開講座還是私下討論中,大家問到最多的問題就是:如果政府制定的寫法奇怪又不合習慣,那我們為什麼一定要按這個規則來造字?
中文字是表意文字,經過五千年變化,對與錯是很難說清的。「所以文字一定需要政府規範,台灣有台灣的規範,香港有香港的,」梁敬文表示,「30年來,政府同教育界一路都在合作字體研究。我們認同這個規範,不單因為它是政府頒布的,更因為這是30年來香港本地研究的結果。」
造字,另一種本土運動
梁敬文起初最擔心的是長者們會耐不住寂寞。長者義工們用的軟件叫fontforge,是目前功能最強大的開源字體設計軟件,但它有兩個問題,一個是太過小眾,一個是英文介面。梁敬文和負責項目的其他義工也只能教個大概,長者們都是摸著石頭過河,上網查資料,根據天南海北的使用者分享的經驗來學習,先來的教後到的,真正「口口相傳」。操作上也十分考驗耐心,挪動每個筆劃都要小心翼翼,像單手端著一只盛滿水的杯子,動作幅度一大就出問題,還得重新來過。老人們每天在家裏做幾個小時,週三來麥理浩夫人中心聚會一次,交流造字時遇到的困難。
「造字是一個很孤獨的行為,你就自己對著電腦做,周圍的人沒辦法真的幫到你。」梁敬文說。然而,老人們顯然比他想像的更自得其樂。平日裏,他們在Whatsapp小組聯絡,分享造字方法;散了會,幾個人坐在一起,還要繼續研究軟件,之後有說有笑地一起到門口的飯店吃飯。
「怎麼會孤獨,每天坐在家裏,一邊聽音樂一邊造字,累了就休息一下,很開心!」劉德華老人說。平日以英文名稱呼對方的老友記聽說了他的中文本名後紛紛驚呼,而他咧嘴笑開了,「他給了我十萬塊,我才讓他用這個名!」
截至2015年夏天,這群在普通人眼裏只能與「蛇齋餅糉」扯上關係的長者,已經造出了4000多個符合香港教育局標準的楷體字。在完成首批4000字,將項目在網上公布之後,梁敬文收到過各式各樣的反饋,有小學老師直接打電話給他:「梁生,你的那套字什麼時候能做好?」老師說,他們現在好辛苦,學校要求他們用電腦打出一篇文章之後,看到哪個字有問題,要人手去改。而這套「自由香港字型」,正是能夠減輕他們工作量的最好幫手。
此時正值香港中文字繁簡之爭日盛。這場以「本土」為名的戰爭幾乎席捲整個城市的時候,很多堅持繁體字不動搖的港人,並不知道香港小學生還沒有一套照著寫出來可以不被老師罵的字體。而這個長者義工團隊,就在紛爭之中,安安靜靜地坐在這間小小的電腦室裏,為香港人造香港字。
「香港現在說本土,但什麼是本土,本土有什麼?講不到。你對某一些政策不滿產生的行為,我覺得更多是利益。而本土是我們在一個地方、一個社區生活一段時間,發展出來的共同文化和模式,這個叫本土。所以我對這個項目的期望是讓香港人一起來討論我們的文化和命運。」梁敬文說,「今天香港人一提起長者就是茶果、種米、唱粵曲、撿紙皮,我希望能夠打破這種刻板印象。但不只是老年人,也不只是年輕人,所有香港人都應該討論和關心我們的文化。所以我做的這個項目才叫『香港人造香港字』,你可以說,它是另一種本土運動。」
在採訪接近尾聲時,記者問起這位老牌社工項目名稱的來源。「自由」、「香港」和「字型」這三個詞如何結合,才是他要傳達的意思?他鬼馬一笑,「自由的英文是Free,也可以是免費的意思。但『自由』本身是個重要的價值,我們造字給人使用,用的是自由的態度。」
二十年的長者工作,做到梁敬文自己鬢角飛霜,也將成為長者中的一員,這份幫助老人們用創造撬動社會成見的初心,卻從未變過。
二十年的长者工作,做到梁敬文自己鬓角飞霜,也将成为长者中的一员,这份帮助老人们用创造撬动社会成见的初心,却从未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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