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電影《暗色天堂》改編自莊梅岩舞台劇本<法吻> ,編劇、導演:袁劍偉。領銜主演:張學友 林嘉欣。
國際慈善機構香港區總幹事的杜牧師(張學友飾),初入機構當助理的Michelle(林嘉欣飾),兩人互相欣賞,一次兩情相悅的熱吻改變了二人的命運。翌日Michelle到警署落案告杜牧師性騷擾,雙方對簿公堂,杜牧師最終身敗名裂;Michelle則更沉迷宗教,並找到終生伴侶。五年後兩人在一場合重遇,事情在大家零碎的記憶下「重審」,卻得到一個法庭也未能給予的答案。
當現實違反我們的期望(或慾望)時,要求公義可能只是挽回面子和偽善的手段。
當他不以我期望的方式回應我,接受我,喜歡我時,他可不能乾淨離場,留下我落失情感,喪盡面子。他,應該得到報應,儘管他和我還只在曖昧關係中吊着癮,但是,「吊癮關係」也要負責任。
暗裏享受對方為自己越軌失控的無比快感原是女人獨享的高潮。
在處理兩性關係個案裏,我遇過太多林嘉欣飾的Michelle,都以上述的道德來審判她看中或愛上的人。偷望眼神、多番靠近、假裝克制、含情微笑、借酒任性,身體語言盡是「來吧我在等你對我情不自禁」的暗示。待對方真的行動了,馬上確定他是否愛上自己,是否願意為自己越軌。令對方越軌才是她們渴求的結果,不一定是愛情。暗裏享受對方為自己越軌失控的無比快感原是女人獨享的高潮。
一切,其實並不是從那個法吻開始的,孽緣早已在二人互相的慾望誘惑裏播種。
牧師並不神聖,也不處處君子。驕傲、享受權力,好近女色,口口聲聲教人遠離誘惑,卻滿是曖昧情史。同樣,女生也滿是不倫情史,故意靠近牧師,逐步鋪排與他親密發展的機會。法吻後那句急進的「你愛不愛我」是自製的傷害,復仇心態要他為自己落空的期望負責。即使沒有那個吻,在浪漫的約會裏沒有發生她期望的越軌行為也是丟臉的,相信她也會為對方「沒有情不自禁」而去控告這個無能男人灌酒性侵。
一句「我無鍾意過你」其實是她向上帝的挑戰,她要成為聖人,強迫他的皈依。
五年後,為確認她是否真的贏了仗,也在發現原來她一直誤會了,他對她好不是作為她的secret angel的義務後,更對自己的誤判惱羞成怒,決定讓他「知道」沒有在法庭上揭露法吻後他侮辱她的「真相」,迫他懺悔。那是否真相無從印證,可能不過是另一個謊言。當他說:「你知道一個french kiss可以傷害我。」她自衛說:「每個人對傷害性的定義都很不一樣。」一句「我無鍾意過你」其實是她向上帝的挑戰,看明明喜歡過他的自己,到底公義最後能不能站在自己那邊,把他贏回來,向她認錯,徹底歸順她。她要成為聖人,強迫他的皈依。
自我保護,把自己變成弱者、受害者是女性慣用的復仇手段。在兩性關係上,女人總有成為贏家的皇牌。男人可能都是天生的獵色者,女人卻可是天生的獵殺者,因愛之名或借上帝之手替拒絕自己的人施刑,締造一種靈性的、超然的、古希臘悲劇式的壯美(Sublime)「道德虐殺」美學,這是何其複雜的變態心理病!
五年後,只有兩個人之間的第二度審判,依然沒有勝負,她和他都比五年前更痛苦。原來她還是沒有得到她想要的,她最後悲天憫人的禱告並不是為了救贖他,而是為了依然無法令他就範的自己。公義得不全,聖人做不了,沒有比這更大的殘缺和恥辱,唯有期待最後審判快一點來臨,最後一拼死而後已,恰好回應了他對她的質問:「為何你一定要把我弄至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道盡了在審判面前,人和鬼是平等的,可悲地也是相等的。
而他,記不起自己是否真的說過那些涼薄的話傷害她,更重要是不敢相信滿口仁義道德的自己竟會借醉酒表露了潛意識的囂張和驕傲,人魔不分。即使清醒時的他曾經穿上良心說「我相信公義」,大狀卻一盤冷水提醒他「法庭不一定能給你公義。」正如上帝沒有回報他不忍她在庭上受苦結果害自己罪成一樣殘忍。真理原是魔,催使他選擇做上帝的叛徒,投進慾海浮沉,當然也無法皈依面前這個人魔不分,曾經天使一樣純潔的虔誠人妻。
魔鬼都是淪亡的天使。
我們是因,設計了果。沒有上帝,沒有末日,沒有天堂,沒有地獄,只有迷執審判的強迫症。神也自己,鬼也自己。
誰對誰錯,這裏沒有真相,沒有羅生門,也沒有卡夫卡,殘忍的審判不過是因為一個人性的本質:偽善。偽善而軟弱的人都需要假裝公義的「審判」,篤信極端道德,僭建天堂與地獄,讓自己步步高升,把地獄留給異己者、不悅我者。在天地懸殊的兩極之間追趕一生,苦累一世,背後不過是一個真相:我們都只會相信自己所堅信的。為了實現罪與罰,利用宗教,扮演法官,蓋道德神廟,憑記憶、想像和慾望判罪。我們是因,設計了果。沒有上帝,沒有末日,沒有天堂,沒有地獄,只有迷執審判的強迫症。神也自己,鬼也自己。
真正的最後審判都不在死後,而在無時無刻的自我膨脹和信念執著中,代價卻是自製災難的痛苦,佛家說的貪嗔癡。地藏菩薩要拯救的人都不在地獄裏受苦,盡在人間世。幾許宿命,執迷不悟,地獄不過是人間倒影。
誰是誰非,水洗不清。所謂「真相一直存在,只是人發明了謊言」裏,「謊言」是為自製真相和終極審判而發明,而「真相」不過是泡影一場自作業。
受洗重生的神話早已破滅。牧師最後的自浸洗是為自我救贖的無力嘗試,不管是受害者還是加害者,最終每個人大概也像他一樣,孤獨地以「自己的方式」但求把聖水變成孟婆湯,為早日脫離天堂與地獄,無聲地走進更孤獨的黑暗人間。
我倒覺得,女主那一連串的禱文是為自己而發,因為她在法庭上說了謊陷害牧師,自覺她是有罪的,日後也必受審判,但她先生相對純潔,末日之時必不會與她站在相同的地方(若她在地獄,她先生應會在天堂),就算先生說「希望站在妳身旁」,然而她只企求先生能夠站坐她看得見的地方。(我非基督徒,若有引喻失當還請見諒)
寫得很到位。倒是那女的,最後對丈夫說:「毛想你站坐我看得見的地方」,滿是。控制意味!明明她丈夫說「希望站在妳身旁」是聳正路互相扶持。
這如是。在戲院看,散場不免悵悵,滿是吊人胃口。若是看舞台劇,會舒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