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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黃勁輝:電影講述香港文學的前世今生

端傳媒專訪黃勁輝,從也斯、劉以鬯的文學、人生,談香港文學、文學人的獨特樣貌。

端傳媒記者 王菡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16-03-05

【编者按】文學和電影的關係,歷來是備受爭議的。相比這時代的許多寵兒,文學的世界更為縱深、隱晦;許多作家更是隱身在文字背後的另一番世界,你在生活的表象中未必能夠識見。鏡頭可以把他們的世界帶到我們面前嗎?2013年,美國導演Shane Salerno拍攝了《麥田守望者》作者塞林格的紀錄片。文學和電影的相遇,越來越不侷限於文學作品本身,還有創作者的人生。

2009年,和碩聯合科技董事長童子賢,與行人文化實驗室合作成立目宿媒體。創業之作《他們在島嶼寫作:文學大師系列電影》,希望通過紀錄片為媒介,讓年輕導演的電影語言作為引路人,將台灣戰後最重要的文學家介紹給新一代讀者:「藉此永久記錄作家的重要事蹟,也希望透過這些作品,重燃新一波的書寫復興。」

從導演到投資人,端傳媒推出系列訪問,走近鏡頭裏的文學人生。

導演黃勁輝。攝:林亦非/端傳媒
導演黃勁輝。

黃勁輝:多年來從事文學與電影的創作、研究,電影劇本作品包括《鍾無艷》《奪命金》等,其中《奪命金》榮獲台北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最佳編劇」等。

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哲學博士,香港大學中文系哲學碩士,「文學與電影」叢書(香港大學出版社等)主編及策劃,出版四本;著有短篇小說集《變形的俄羅斯娃娃》、《香港:重複的城市》等,最新著作長篇小說《張保仔:海上抗命》。

文學大師系列電影《他們在島嶼寫作2》中,有兩部香港文學紀錄片(《劉以鬯:1918》和《也斯:東西》)出自同一位導演,黃勁輝。他是也斯的忘年交,劉以鬯研究者,曾編撰學術專書《劉以鬯與香港現代主義》;他也是憑電影《奪命金》獲得中港台多項大獎的「最佳編劇」。

從上環地鐵站,一路爬樓梯街到堅道。訪問地點在堅道一間小cafe, 週四的下午沒什麼客人。第一次見到黃勁輝,是2014年10月,嶺南大學向劉以鬯先生頒授榮譽文學博士的典禮上。那時劉以鬯的紀錄片《1918》尚在緊張的剪輯中,典禮上播放了一小段片段。

劉以鬯和太太就坐在台下。他頭頂軟軟的銀髮,像一位老天使,看著自己半個多世紀來的文學、人生片段。劉以鬯是香港整個現代主義的基石,也斯也深受其影響,兩代文學人的交往、情誼在紀錄片中也有講述。

端傳媒專訪黃勁輝,從也斯、劉以鬯的文學、人生,談香港文學、文學人的獨特樣貌。

《也斯:東西》劇照。
《也斯:東西》劇照。

《也斯:東西》:在游詩中,溝通香港與世界

端傳媒(以下簡稱「端」):也斯對電影很熟悉,他怎麼看文學和電影語言之間的關係?

黃勁輝(以下簡稱「黃」):對,他看過很多電影,喜歡安東尼奧尼等等,電影語言比較詩意的導演。「游詩」的哲學對他來說很重要,是他很推崇的。「游」是一種中國古典美學派生出來的詩意,怎麼轉用鏡頭表達,他覺得其中一個重要方法就是長鏡頭運用。比如他很喜歡的電影《小城之春》就是這樣。這也是邀請關本良先生來做攝影師的重要原因,他擅長「游」的長鏡頭。香港的電影學者林年同先生寫過一本《鏡游》,提出有關中國電影單鏡頭美學的理論。這本書也是也斯介紹給我讀的。

關本良的長鏡頭就好像耍太極一樣,看上去閒散、慢,但很有力道。觀看的時候感覺很自然、抒情,甚至會忘記時間。2小時18分的片中,訪談其實涉及四十多人,還有也斯自己,但每個人出來的節奏都很自然。

片子完成後,我們安排也斯的兒子和太太(編者注:吳煦斌,香港作家)一起看。看完之後也斯太太很滿意,她喜歡其中梅卓燕(編者注:香港舞蹈家)的那段舞蹈,覺得很能表現出也斯的詩意。他的兒子感覺,就像是爸爸坐在這裏,陪他度過了一個下午。因為這可以說是也斯唯一的一部紀錄片,我們處理的時候壓力很大,聽到這樣的評價,覺得終於有一個交代。

之後也斯的鏡頭再出現,都是在朋友的追憶當中,像生者和已故的也斯一種對話。

端:也斯生前對自己這部紀錄片有哪些想法?除了他不想有人扮演他,做非常戲劇化的處理。

黃:也斯覺得朋友們的談話很重要。當然怎麼拍始終都是導演的責任,他就列出很多朋友出來。我很尊重他的想法,主要還是先拍他本人,當時已經知道他生病。

最難處理的一點是,拍的過程中,他過世了。整個劇本要推翻重新構思,有些鏡頭也不可能補了。要用已經有的材料去處理,就想到把他生前在瑞士的旅行作為前言,放在影片開頭。之後也斯的鏡頭再出現,都是在朋友的追憶當中,像生者和已故的也斯一種對話,以情感聯結。剪接的時候完全撇除了結構主義、邏輯的想法,而是用情感線索思考。在朋友的講述、對話中,提到的也斯的特點,去找他對應的畫面。一層一層鋪陳下來。

端:重新結構的時候有哪些調整?

黃:我想有幾個層面去看,也斯是主角,以他的片段來說,在瑞士那一段,很能表現到他的性格。回頭想很有趣,整個拍完才意識到,香港只是這個片子主題中的一部分,甚至不到一半。如果只在香港拍,那就不是也斯了。或者是很片面的,無法表現他的。

因為也斯和世界的聯結、聯繫,是他非常重要的角色。他是香港,甚至東、西方之間的橋樑。我記得拍一位韓國教授朴宰雨,拍完之後他行色匆匆要趕去開會,他突然很有感觸對我說,其實以前他經常來香港和也斯喝酒,也斯過世之後,他有一次來香港,但也斯不在了,他在香港好像再也沒有朋友了,香港沒什麼值得留戀的了,他也不想再來,因為也斯不在了。

也斯將香港文學帶向世界,很多人都是通過也斯認識香港文學。

端:也斯作品及其所激發衍生的不同藝術領域的創作,包括舞蹈、形體、音樂、服裝設計、裝置藝術等等,片中也涉及很多人物訪問,怎麼樣聯繫起不同界別的人物?

黃:我用了後現代的拼湊概念,將很多不同人眼中的也斯,香港形象,香港文化,拼湊出來。在國外拍攝的部分,仍然在談香港,就像一種聯結對話。怎麼研究香港,很值得玩味。我們花了大半年時間剪接。這部電影是值得看很多次的,因為它的內涵很豐富。

這部片出現的也斯的朋友當中,有些也是我的朋友,有些是陌生的,甚至沒見過。我首先會研究這個人,知道他的性格、作品風格,在開機訪問之前會和他聊天,把我的想法告訴他,怎樣通過他表現和也斯的關係。這個過程很開放。

每一個舞蹈動作,在也斯的詩的節奏裏,跳出香港。

比如鄧達智(編者注:香港著名時裝設計師,新界原居民),他選了吃盆菜,我們就在元朗拍,那也是他的家鄉。拍攝素材包括整個製作盆菜的過程,最後剪出來呈現只有一分鐘。他們吃盆菜的地方是清朝流傳至今的鄧氏祠堂。我除了想讓觀眾認識也斯,我也在繼續也斯一直以來所做的,把香港的文化介紹給更多人。

我用電影語言,通過也斯的文學世界,把香港帶給大家。也斯的作品其實非常難處理,他追求一種複雜性。比如片中梅卓燕那段舞蹈,想表現也斯的詩同他的詩中水仙子的意象對話,也想將香港形象表現出來,從很多玻璃、鏡象的中環,到自然郊野。這都是香港的面向。每一個舞蹈動作,在也斯的詩的節奏裏,跳出香港。很多層次、角度在一起。

也斯這部戲的效果、感染力是超出我預期的。熟悉我作品的人知道,這個構思不是我一貫的風格。創作上我受到劉以鬯先生影響更大,也更接近他的表現方法。所以也斯對我來說是難處理的。

在我眼中,他一直是很成功的學者、世界知名的詩人、作家,我沒想過他是在艱苦環境中長大。

端:每個人看也斯的角度都不同,有沒有哪些是不同於之前你對他的印象?

黃:劉克襄(編者注:台灣作家)說也斯是個看不見的人,我以前沒想過。可能我們接觸到也斯的場景不同。我們多是在文化活動上,聚會,很少見到他不講話。但仔細想想,好像也是,他會不出聲,自己靜靜觀察。我們跟他在歐洲、瑞士一些地方旅行,好像真的是他自己一個人在一旁拍照,也不會有人留意他。

我在拍這部戲,訪問他的朋友們,一路向前追尋,他們口中講的也斯,有很多我不知道。尤其是他家人講述的那一段。在我眼中,他一直是很成功的學者、世界知名的詩人、作家,我沒想過他是在艱苦環境中長大。

端:家庭的部分放在最後,是有特別的考慮嗎?

黃:經過很多嘗試,我選了五個方向來表現也斯,順序不能調轉的,其中有很多情感牽連。首先呈現的是「游」,他的創作哲學,以他的作家身份為主,請最熟悉他的朋友介紹他,剛好對應他在瑞士那段爬山的畫面,陰雲霧氣中的雪山,他講起了山水詩;然後講他的不同層面,食,也是也斯創作的重要主題;再講到「越界」他和朋友的跨界實驗,他和世界的對話,可以看到東西方之間不同文化的邊界。最後一部分人間滋味,講他的童年、家人,像一種鏡像,也是倒流。他在一個平凡家庭生長,從小就覺得公義很重要。他的世界太大了,大到追不到,越拍越覺得這是個謎樣的人。

《劉以鬯:1918》劇照。
《劉以鬯:1918》劇照。

《劉以鬯:1918》:對話香港文學的前世今生

端:劉以鬯這部的結構安排似乎比較戲劇性?

黃:劉以鬯這部片,最初想用意識流處理,有話劇表演也有真人。很多已經消失的街景,舊香港、舊上海,重新搭建投資太大。docudrama(文獻紀錄片)會做很多特景,有些他家中的場景,要按照舊上海、舊重慶去設計。服裝、化妝都需要根據年代專門設計。場景中的古董都是真的。在很戲劇化的成分中,看到歷史。整個三、四十年代摩登上海留下來的文化,在他身上的表現,又變成香港摩登。

後來想到新的表現手法,用兩條平行時間線,一條是從劉以鬯1940年代來香港開始寫作直到現在,另一條是他在上海的青年時期。頭和尾都落在香港,突出此地的重要性。

劉以鬯是中文創作者中最早實踐「意識流」寫法的。但他的文學語言遠不止於此,還有人物的內心獨白,意象的運用等等。他受到法國新小說影響。除了《酒徒》,他的長篇小說《島與半島》原本也想拍進去的,但資金太緊張,沒辦法大規模搭建舊香港。

他在畸形的社會環境中,仍能堅持中文文學藝術的追求。

端:也斯的重要身份是溝通、橋樑,劉以鬯的表達重點有哪些?

黃:劉以鬯的反抗精神也是想著重表達的。他在畸形的社會環境中,仍能堅持中文文學藝術的追求。殖民地時期的香港,中文根本是非法語言,他與時代對抗,和西方對話,對整個香港文學現代主義的推動,絕對可說是一代宗師。

也是他的理想主義精神支持我拍下去。其實最早的拍攝中很多地方不滿意,第二次找他拍,他也爽快答應了。他九十多歲高齡,又很怕曬,要帶他去郊區拍一些有熱帶感覺的外景,其實很辛苦。

這部戲另一大困難就是,我無法逃避王家衛。他受劉以鬯影響很大,很多電影語言都是從劉以鬯的文學而來。所以我想,不如直接借《花樣年華》再次入鏡,讓劉以鬯的文學和王家衛的電影,加上我運用的新的電影語言,三者產生對話。

其中我也講清楚了劉以鬯對王家衛的影響方式,分析二者關係,絕不是改編他的小說那樣簡單。這些事很多電影人也不知道的。比如台灣資深影評人麥若愚,看完這部戲很驚訝。他想可以用劉以鬯的角度再看王家衛,會有新發現。

整個文化環境沒有比以前改善太多。

端:這兩位文學家身上的開放性,他們的文學世界非常廣闊,今天香港的大環境似乎正在收窄,文學可以怎樣承接前人的精神,不流於狹隘?

黃:香港仍有一班作家在努力,水準很高但不為人注意,很悲哀。整個文化環境沒有比以前改善太多。也斯臨終也在講,要為香港文學平反。我作為一個做電影的人可以做到多少,通過這兩部紀錄片,希望大家能對香港文學有所了解、改觀。

香港文學不是離地,與社會格格不入的,也不是舊式的很土的,它和社會息息相關,也斯很早就開始關心本土文化、香港身份,他的話今天仍能回應時代。在這幾年,似乎有一種文化覺醒,香港人突然開始關心自己的文化。希望這兩部戲可以帶大家認識香港文化,也鼓勵有志創作的香港年輕人繼續努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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