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小粉紅學編讀手記

他們翻牆因為愛國,我翻牆後卻發現不再愛國......

沒想到「牆外」所見種種,將我過去對這個國家的印象、認知、國族想象一一打翻再重構。

段度哲

刊登於 2016-02-25

#編讀手記#小粉紅#中國大陸

【編者按】《我翻牆,因為我愛國──「小粉紅」自述「遠征」Facebook行動》一文發布後,引發激烈討論。有人說,這篇文章沒有解釋清「小粉紅」的源流,造成誤解;有人說,網路時代的標籤意涵流轉,原本就難以追溯;有人說,「小粉紅」根本無關政治,「遠征」Facebook只是好玩;有人說,就算她們背後沒有人指使,也是腦殘......關心這篇報道的人,真正有興趣的也許是,這一代中國年輕人怎麼看待中國與世界?他們生長在有「牆」的互聯網,這對他們的成長有影響嗎?來信讀者是一位大陸的「95後」,看到「小粉紅」翻牆,讓他想起了自己翻牆之後,愛國夢醒的經歷。

當今中國一整代年輕人,真的每個人都認同「愛國主義」和「集體主義」,願意以在Facebook中瘋狂洗版作為自己的世代宣言嗎?

至少,我不認同。或許是因為我是一個不願「被世代」的個體,而這篇回信意味著罅隙裏的另一種聲音。

生活平靜如昔,但有哪裏開始不太對勁

在中國這樣的環境下,即便生活一直平靜如昔,有幸不做社會事件中的大小角色,可能也會迎來意識到有哪裡不太對勁的一天。

而我第一次意識到這種不對勁,是在一位我很喜愛的詞作人的微博下,發現很多評論在指責他是支持佔中的港獨分子,同時伴隨而來的是大量的侮辱罵街字眼。

這位在中國大陸的網絡輿論中因香港佔中而不斷被抹黑的詞作人,就是林夕。三十年來他寫下三千多首享譽兩岸三地的詞作,而2014年他為香港雨傘運動寫下《撐起雨傘》,並親自前往香港金鐘為佔領人士講話。

那時因香港佔中和爭取真普選的事情,新浪微博已經註銷了三個為此事表過態的香港公眾人士的賬號,黃耀明、何韻詩、黃偉文。而關於前兩位,更是從政治立場到個人性取向,都在中國大陸的網絡輿論中被攻擊了個遍。

同時《人民日報》頭版三天連續提出三個「堅決」,痛批香港「佔中」。在這樣強有力的國家宣傳和一面倒的民間輿論面前,一切似乎都已經在大眾腦中定性,那就是「佔中」是擾亂香港法制與秩序的暴民政治,是非法活動,同時也在暗示大家要和一切跟佔中有關的人和事劃清界線。

於是林夕的微博下出現了不少「國家面前無偶像」,「沒想到林夕你不愛國還是這樣的人」,「你竟然是支持佔中的港獨分子,瞎了眼才喜歡你」之類的評論。

但我卻處在一種哪裏不太對勁的狀態中,原因在於我微博上很信賴的某位博友,在微博上以一種悄悄的方式為「佔中」的香港表示痛心,並暗示他們未必是錯;另一個原因是,我怎麼都沒辦法相信林夕是輿論裏指責的那種人,一種發自內心的不能相信。

但官方已經為香港「佔中」定性為非法暴行,負面輿論鋪天蓋地而來,那時對我而言,要麼選擇相信國家宣傳和主流輿論,要麼選擇尋找另一種能解釋我心中質疑的不同真相。

我選擇了後者,並且覺得這件事是不能在國內的網絡上搜索的。

那怎麼辦?翻牆。

這不是我第一次翻牆,但這是我第一次帶著疑問出去翻牆。我沒有想到的是,之後在牆外看到的各種人和事,和翻回牆內再目睹的,日後會將我過去多少年內關於這個國家的印象,認知,看待社會的角度,國族想象……一一打翻再重構。

那時帶著對佔中的疑問,翻牆之後我看到的,是一個風雨中抱緊自由,不屈不撓的抗爭香港。

從維基百科到境外的新聞報道,從時評文章到視頻現場,帶著在牆內產生的無數疑問,牆外那些平時搜索不到的網頁做出了另一番回答。即便沒有身在香港,我卻仍然通過牆外的網絡看到了相當詳盡的資料。而這一切,足以顛覆一個生活在牆內的大陸人對雨傘運動的認知。

那晚在電腦前,一個人無聲地看連儂牆上萬人寄語心聲、煙霧彈中「雨傘人」不棄不退、警察面前佔領人士高舉雙手說明自己是和平抗議;雨天中為維持秩序的警員打傘的學生;

馬路的標語牌上「對不起,馬路今天的癱瘓是為了未來民主的暢通」,「路有很多條,但家只有一個」、香港金鐘上橫幅飄搖,「風雨中抱緊自由,我要真普選」……直到熱淚盈眶,淚水不止,而林夕在金鐘的講話回蕩耳畔——

「如果在這個關頭我會恐懼的話,將來我們可能要面對更大的恐懼。爲了以免我們將來活於惶恐之中,這個關頭,我們沒有人有害怕的條件……」

養成了翻牆的習慣,為看到阻隔之外的世界

迷霧吹破,在那之後的一段時間裏,我幾乎每晚都會抽出時間翻牆,繼續閱讀和雨傘以及香港真普選有關的各種信息,甚至是重新認識香港。

也從這時起,一個想法在腦中誕生,那就是,既然雨傘運動和香港是能夠由頭來過,重新認識,那麼其他的人和事也應該存在著重新認識的可能。

我有一個信奉的原則,那就是:人不應該懼怕推翻自己的想法。人的想法可以不斷推翻再重構,人可以不斷深化自己對事物的認知。

我開始在互聯網上往返於牆內牆外,關注那些被掩埋的過去,被消失的聲音,被犧牲的弱勢群體,被打壓的維權人士,被敏感的社會事件……

我變得比過去更加關注社會和時事,不僅會看中國大陸的新聞時事,也會關注中國大陸之外的媒體所報道的各種新聞,關注著境外的FB上到底表達著什麼樣的聲音。

通過在臉書和微博上關注一些香港人和港媒,我逐漸能夠從香港人的角度上理解他們究竟在擔憂什麼,開始意識到抗爭的勇敢,自由的可貴,以及自己究竟失去了什麼,被不知道了什麼。

對香港的好奇

某種程度上,香港對於我而言是個奇特的地方,這個「奇特」是好的意思。我發現這是一個和大陸完全不一樣,非常獨特的地方。香港在我眼中展示了,這個世界上,有些人,還可以有另一種活法,另一種態度,另一種堅守,小眉小目,小得也很精彩,小得有情懷。

而且從香港人做事講話,又或者香港的詞作人寫歌詞,香港的文人們寫文章,從中表露出的態度令我欣賞。可以說我之所以想法會發生轉變,是被香港的人和事,深深震撼、影響的。

我翻牆看雨傘運動,一個人在房間裏無聲痛哭不止。長這麼大從來沒見過這些,頭一次見到,非常震驚。那個時候我是非常傷心也非常恨的,點解沒人告訴我香港是這樣的香港,不是「佔中」的暴民?!

等我自己去發現那一切的時候,我就非常傷心也非常憤怒了。那種巨大的欺騙感籠罩身心,之前在大陸的輿論中有多誤會,之後就有多恨。

以至於有段時間覺得自己活在國家的欺騙之下,連吃飯睡覺都感覺好像失去了什麼,有點渾渾噩噩的,別人欺騙你也算了,祖國母親欺騙你啊。

但好像又不能跟人家滿世界去說,我覺得國家欺騙我,所以只好自己擔著。現在想想那段時間也有點好笑了。

不過那時候想的最多是,這個國家怎麼可以這樣對待香港?問過無數個為什麼,不過只有自己聽到。

我沒有所謂中國夢

既然雨傘都能在大陸被汙名化,那麼其他人和事呢。毫無疑問,這肯定是冰山一角,而我拉開那個掩蓋許久的黑色幕布了。而之後看到的各種事情,各種人……在此不多贅述,都是令人心碎心寒的事。

過去多少年,我是那樣確信接受到的教育,是那樣相信著所謂的兩岸三地一家親,香港、台灣是熱切盼望回歸祖國的同胞。

直到某一天之後,一個裂縫的開始,變成了之後將無數方面的觀念認知打碎再重構,直到現在,重構仍然在繼續。

我沒有所謂中國夢,大國夢,強國夢,半點都沒。

也不喜歡所謂的愛國主義,民族情緒,集體主義。不論怎樣,天佑香港,如果上天不佑,那麼留在香港的人,也希望能保住香港吧。

其實說一些毫不政治正確的話,如果看到這裏的人不喜歡我政治立場,請別介意。其實我根本不介意台灣是不是中國的台灣,也不介意香港是不是中國的香港。

只要當地的百姓能夠在這片土地上安心生活,安居樂業,它是中國的台灣還是台灣的台灣,是中國的香港還是香港的香港,我真的不介意。

只要那種自由能繼續存在於這裡,每個人都守護好自己的一方天地,無畏無懼的好好活著,是中國的,又或者不是中國的,有那麼重要嗎?

寫在最後的話

我終於把它寫完了,寫了六天。其實當時端端在臉書上說願不願意寫讀者回信的時候,我還是挺意外的。我本來發了信息沒指望端傳媒會回復我的,說不定有人還在想,這人哪裏來的,搞什麼啊說了這一堆,你想幹嘛?

結果居然得到了回復,還是肯定的回復,而且表示願意讓我寫一些東西出來表達自己的看法,我是很意外的,很榮幸。不過沒有很狂喜,嗯。 那晚答應之後,我原本打算寫個三千五左右就可以了,結果我打開word之後,腦子一直一片空白,因為我不知道該寫點什麼好。

就好像有人一直以來在你耳邊若有似無的吹噓,噓,莫談國事哦,別說話,再說話送你快遞請你喝茶。這時候突然有人肯定了你的態度,跟你講可以說話了來說點什麼吧。然後呢?該說點什麼好?

反而在可以說話的時候一開始不知道要說什麼。所以說禁錮和枷鎖是很糟糕的玩意,應該被砸爛一百遍。

到第三天的時候我終於差不多把腦子裏那些意識流和碎片整理了一下,然後決定好要在文裏說什麼了,於是我寫了個大綱,把要寫的列一下點,然後這個大綱寫了五千字……

寫著寫著就難免有情緒了。我沒有介紹自己,其實是有點擔心的,會不會寫了之後,萬一要是發了,有人找上門來:「嘿嘿,你就是那個在端傳媒發文的小反動分子吧。」

直到現在,我自認仍未完全看懂過這世界,也許我有些想法,仍然幼稚可笑,帶有自己的一廂情願,也許此刻我已經抓住了某些重要的信念,也不一定。我今天懷著如此的想法,將來也許會改變我的看法。

人還是在不斷見識更多中才能成長起來。而我非常明白一件事就是,我看見瞭解的東西,依然很少,還是應該繼續去踏實的增長自己見聞,通過各種方式。

這篇是我第一次寫這樣的文字出來,如果有哪裏不好,請諸多包涵,個人所限,水平所限。

寫到這裏,應該結尾了,感謝看到我文字的人,也感謝端家願意傾聽,上線以來為大家帶來那麼多的好文章。

2016.2.11

(應作者要求,以筆名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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