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潭:一位台南女詩人的震後筆記

隨後藝文圈子也發起了大量的祈福活動,有人寫詩哀悼,有油畫義賣,有祈福茶會,有祝福剪紙,總之盡顯藝術家的慈悲,但我卻覺得自己冰冷沉重僵硬無法參與,面對網路上瞬間大量洗版的「天佑台灣!」、「天佑台南!」我無法輕易也將這四個字說出口。
2016年2月6日,台南發生6.4大地震。

世界一片死寂,彷彿末日來臨,轉頭對看一眼,幸好彼此還在。

陳文玲《一個人出門旅行》

台南向來有種很強烈的自我完足感,彷彿甚麼都動搖不了這個城市的日常,最近幾年來市內觀光極其火紅,光是介紹台南小旅行的書出了有一百本吧,書裏推薦大家早上排隊吃虱目魚皮湯配肉燥飯,在舒緩的日光中散步,喝咖啡吃派,逛書店,逛老街,遊客如南飛的雁群那樣瘋狂撲向台南,享受小確幸生活的甜蜜。

但台南卻是一個對大地震不陌生的地方。

小年夜,我被巨響驚醒,拚命搖醒愛人,想要站起卻毫無能力,地震把床鋪強甩、移位,完全沒有辦法平衡身體。時鐘被狠狠摜到地上,停留在3時57分那一刻。

那一刻心裏只想着,完了完了,睡前還跟愛人大吵一架,想起陳文玲在張娟芬<走進泥巴國>裏面的序,寫到娟芬原本說好了要搬出去住,兩個人拉開一點距離,921強震一下天搖地動,兩人躲在客廳擠着睡,再沒提起搬出去的事了。序文裏有四句非常深:「世界一片死寂,彷彿末日來臨,轉頭對看一眼,幸好彼此還在。」想到這裏我悔得不得了,萬一就這樣死了我可不要抱着吵架的心情去死。而愛人老神在在地躺着說:別怕!別慌!我說我沒有在怕!你趕快起來呀!還睡!

台南卻是一個對大地震不陌生的地方。

愛人大約是標準台南人,甚麼都動搖不了他的悠哉。

然而等到地震平息,我們在寒夜中顫抖着起身穿衣,消防車從窗外一台接一台呼嘯而過。維冠大樓倒塌的位置距離我們不到兩公里,台南崇尚悠閒自在,救災速度卻是驚人的快。震災像是一把銳利的刀,把現實世界赤裸剖開。接下來幾天,全沒了過年的歡樂氣氛,大量物資湧入、永大路搭起了棚子,熱心民眾升起熱騰騰的大鍋,讓搜救團隊和災民有熱食可吃。隨着死傷人數的升高,除夕子時亦無人有興趣放鞭炮了,偶爾響起一兩聲,零零落落,像是敲響哀悼的鐘聲。新聞反覆播送着家屬令人心碎的哭喊,引得網友撻伐聲四起,台灣記者仍然在學習如何尊重死者,與生者。

新聞忙追搜救進度,我們則忙於應付無水生活,自來水管被大樓壓垮,大家卻幾無怨言,因為顧念到有人連家都失去了,所以互相忍讓,不要去製造政府的壓力吧。若是在台北,停水兩天就叫市長下台負責了,台南卻有地區一停就是整整12天。我對着嘴裏一直碎念的賣菜歐巴桑開玩笑:「不然我們打電話去罵自來水公司好了,都幾天了還沒送水來?搞甚麼飛機!」歐巴桑瞬間眼睛睜大:「毋通!做人袜賽安內啦!(不行,做人不能這樣啦!)」

這石投得好深好深,問出了不堪的答案,問出二十年前的貪婪,以及根深蒂固,好像無所不在的建築弊端。

台南人說要懂得做人,做人應該要怎樣呢?哀悼氣氛是節制的,台南發揮了古都氣質,不慍不火,安靜得彷彿深潭裏被投了一顆石子,僅微微盪了一下,縱然這石投得好深好深,問出了不堪的答案,問出二十年前的貪婪,以及根深蒂固,好像無所不在的建築弊端。永康當地人多半知道維冠大樓的建商有問題,房價再便宜也不敢購買。但這苦果,竟是外來的年輕家庭承受。教師朋友紅着眼眶說,她教過其中兩個小孩,老師教導學生們做人要活得誠實,要正直,要善良,如今卻看不到他們長大。

這口深潭太深太廣,誰敢問。於是人們摺紙鶴,寫卡片,獻花,一點一點恢復日常,不問潭底的盤根錯節,不問房產泡沫,不問管理鬆散,只願死者安息,生者止痛,防災防不了樓塌,學校照常舉辦防災演練,青春孩子嘻笑着把書包放在頭上慢慢走,死亡是否真的不具重量。

也許是我太過緊張怕死,是否這才是樂天知命的表現。

隨後藝文圈子也發起了大量的祈福活動,有人寫詩哀悼,有油畫義賣,有祈福茶會,有祝福剪紙,總之盡顯藝術家的慈悲,但我卻覺得自己冰冷沉重僵硬無法參與,面對網路上瞬間大量洗版的「天佑台灣!」、「天佑台南!」我無法輕易也將這四個字說出口。這四個字太過溫情,太過籠統,而假如天地有神,只願祂們保庇島上人心清明,行事端正,不貪、不偷,那或許不會有那麼多早知道,與來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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