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編讀手記

記者手記:我想撕下標籤,我想讓對話的起點不是仇恨

形形色色的陸生們,當然不應該被無差別地集體定義為「愛國洗腦五毛」。同樣作為陸生,來港前後我經歷了複雜的認同變化。但當我看待自己的身份,還是常常想,我需要為我出生成長的中國背負道德責任嗎?

端傳媒記者 金其琪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16-02-19

#編讀手記

【編者按】同為陸生的記者,深入了解與自己觀點不同的「高調愛國者」。面對陸港雙方對彼此的刻板印象,抱著促成溝通對話的信念,記者想捕捉最真實的情緒,憤怒、焦慮,記錄標籤背後,這些異質個體的思想掙扎。他們有沒有國族原罪?他們對香港負有怎樣的道德責任?怎樣的經歷讓他們成為今天的自己,明天又可能往何處去?

在民主牆事件中公開發聲的香港理工大學內地生汪煜(左)與u001b劉子豪(右)。攝:羅國輝/端傳媒
在民主牆事件中公開發聲的香港理工大學內地生汪煜(左)與劉子豪(右)。

《燃燒的民主牆:陸港大戰中,突襲的內地生》發出前一天,我和編輯為此文標題的重點斟酌了許久,討論在香港的語境裏,我們要尋找的情感痛點究竟是什麼。是中港矛盾的微妙平衡何時會「爆」,還是這群陸生究竟是不是「洗腦五毛」?

在那個時間點,港大碩士生楊政賢對香港大學「種族仇恨」的親歷文章,正引發包括香港左翼在內的各個群體的反思,而民主牆一文中的多名受訪者也表達了對中港矛盾未來走向的擔憂。

但也許是出於寫這篇文的初衷,我仍想堅持在標題中強調「陸生群體不是鐵板一塊」、「他們雖高調愛國但不認同中共」這些訊息。

雖然我與這些受訪陸生觀點截然不同,但我隱隱覺得,自己有義務說清楚兩件事:一是,不是所有陸生都很「可怕」;二是,那些看來「可怕」的陸生也有各自的悲歡故事,理解了其中的細節,或許就能促成溝通和對話。

「今天的香港人其實不關心他們是不是五毛,他們不管怎樣都愛國對嗎?就算不喜歡黨,也都捍衛國家,這對在天平另一端的香港人來說有差別嗎?」這是編輯的話。

不得不說的是,聽完這一句,我心情好灰。灰,不是因為我辯輸給了編輯,是因為我心裏知道,這一句,極有可能就是香港今天的現實。

初稿完成後,我們要為受訪者拍照。攝影同事問我這兩個陸生的背景,我介紹了他們在民主牆上的行為後,同事的第一反應就是:「啊,那他們會不會房間裏有國旗之類的,讓他們舉着國旗拍一張怎麼樣?」

我當時想,這真是最真實的、香港讀者對他們的普遍觀感了。就算是在陸生群體當中,不怕得罪地說,我作為一個看客,在剛知道民主牆事件的時候,也是以「奇葩」來給這些陸生定位。

但逐漸地,我知道,這群陸生背後,不會只是一個簡單的故事。我努力進入他們的圈子,了解他們真切的經歷,對香港和中國的看法。除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我的確希望多少能改變港人對陸生的固有認知和觀感。

當香港讀者對陸生的普遍看法是「愛國洗腦五毛」的時候,這種一刀切的認知造成的傷害是雙向的。它會加劇港人對來自北方的陸生、港漂和新移民的排斥和恐懼,使港人在情緒上經歷恐慌,甚至不知不覺逃走到民粹的一側;

而這些放大了的恐懼和仇恨,又與許多港人對北方來客預設的無知形象夾雜在一起,無差別地投射在陸生、港漂和新移民的身上,激化出更多防衛式的、情緒化的中港大戰。

陸生群體是複雜的,我沒辦法精確地知道,高調愛國的陸生在這個群體中究竟有多主流,像「內地生撐香港」(成立於2014年10月1日的內地生支持香港傘運群組)這樣的民主自由小圈子在陸生中又有多邊緣化,又有多少陸生是不沾政治、只為學業事業找更好發展平台的沉默大多數。

雖然同樣離家在外,但這些圈子之間是互相切割和防備的,可能和香港的建制、泛民、本土相似,彼此都不太想扯上關係。「內地生撐香港」的群體覺得「我的同胞真他媽丟人」,而高調愛國者要麼是出於同樣的厭惡,要麼是為安全和前途着想,不願趟「渾水」。

在2014年雨傘運動期間,甚至有撐佔領的陸生被同為陸生的同學舉報給中聯辦;而統戰或監控的力量比人們想象得更密集地鋪開,會發展每一個看來較「乖」的陸生去監視身邊其他陸生同學,也會給那些表態同情香港的陸生及他們的家庭施加壓力。

而在民主牆事件中活躍的高調愛國者,也並沒有成型的組織。他們只不過一起玩樂,聽過彼此的名字。但一有大事發生,他們的微信朋友圈總能迅速瘋傳各種各樣言之鑿鑿的香港形勢剖析文,而其中的偏見、誤導甚至錯誤訊息,他們也根本無從分辨。

而在「大陸版Quora」的「知乎」平台上,這群擁有高學歷和香港經驗的人,就成了解答大陸用戶對香港種種問題的最佳團隊。許多人都是追隨者眾多的「大V」,他們講述自己的親身經歷,用自己或淺或深的政治論述,在知乎上建構起香港形勢與前景和港漂生活的圖景。

是的,也有其他人試圖多曝光另一些來自香港的真實訊息,或者全面地講述香港困境,但這樣的文章,不管在知乎,還是在微信,都會被「秒刪」。

在民主牆事件中,我的三名採訪對象,Darwin能夠理解香港年輕人的痛苦和困惑、汪煜不明白香港學生為什麼「過分強調土生土長」,劉子豪則覺得外國都希望中國「越亂越好」,「外國都支持的不會是好東西」。

當然,不管是大喊「槍斃這些暴徒」的人還是支持旺角示威者的人,在陸生和港漂的微信群中也都有,甚至前者還可能多一些。

而「撐香港」的內地生,情緒則更為複雜。他們在中港矛盾中承受不同的痛苦、扮演不同的角色。許多人離開大陸、不認同中共,但仍對中國懷有故土之情,痛心的是 what a beautiful country ruled by a horrible government,恨的是政權毀掉美好故鄉、童年、依戀,使他們無法在熟悉親近的土地上自由地生活,要被迫逃到外面去。

他們在香港,是不甘願的,但也正因他們自己為這一點點自由和真實生活而付的代價,他們更不願意眼見香港淪落到和中國大陸一樣的境地。

而另一端則是「日久他鄉是故鄉」的陸生,這些人在港時間長了,和香港有了重要的共同記憶,和香港的人、社區發生了美好的經驗,最終產生了「香港人」的身份認同。

對許多港人來說,恐怕只有最後這一種大陸人才是他們願意接納的。Facebook上一些對新移民持中立或寬容態度的人常說「只要認同香港的就是香港人」,對一些陸生來說,這句話恐怕比身份證更暖人心。

而在這兩端中間,還有一些「沒有祖國」的陸生,生活在民族情緒和國族想象之外,只認同普世價值和具體的人際情感,卻也逃不開在中港矛盾中被迫打上的身份烙印。

形形色色的陸生們,當然不應該被無差別地集體定義為「愛國洗腦五毛」。同樣作為陸生,來港前後我經歷了複雜的認同變化。但當我看待自己的身份,還是常常想,我需要為我出生成長的中國背負道德責任嗎?

這問題實在太難答了。而那些愛國陸生,則使我想起嚴薔在《臉書洗版:中國父權家庭的狂歡》中的幾句話:

「這些年風靡中國年輕一代的動漫《那年那兔那些事》,把這種獨特的民族主義(也許可以稱為「帝國個人主義」)體現到了極致……每一隻兔子都是一個中國人,也都同時是中國本身──中國是我,我是中國。」

中港矛盾發展到今天,早已超越了論述對論述、政策對政策,已經是人對人了。中國官方一直以來解釋、不少大陸人也真心篤信了的圖景是這樣的:「香港沒有中國早就玩完了」、「香港被寵壞了」、「香港丟了優越感心理失衡」、「香港年輕人沒吃過苦所以不懂珍惜」。

在香港,人們看到的圖景,則是自由行導致鋪租高漲,老店消失文明下降、大陸學生是來「搶學位」和「搶工作」、新移民都是來呃(騙取)綜援……

大陸看不到香港的民主運動精神。香港則只看到大陸的強權面目。沒人在乎消息真假了,都積累成怨恨,在怨恨糾纏下,有時已令雙方連「好好吵架」都很難做到了。

就像民主牆事件中雙方的交鋒,雙方的唇槍舌劍不管多凌厲,總是打不到對方的刃上。從主權和身份認同扯到簡體字和繁體字,再來到互揭對方的歷史傷疤,最後陷入一片無論點、純發洩的嘲諷謾罵式混戰之中。

對陸生們的訪談做到深入處,我的情緒也越來越複雜。

他們都是普通學生,孤身在外,這一點其實和我一樣。Darwin和我一樣暈車,因為胃不好。採訪時他媽媽正巧打電話來,囑咐他香港降溫,要多穿衣服。我問他六四的問題時,他避而不談,但採訪結束後他卻沉吟一會兒,突然對我說:「現在你沒有錄音筆了,我們可以來聊聊六四。」

汪煜雖被香港學生罵成「愛國五毛」,但實際上家裏卻也被中國國安打過好多次警告電話。同樣在中港矛盾中被貼上標籤,許多時候我們面臨的困境是相似的,但在最要緊的政治議題上,卻站在了彼此的對立面。

在中港矛盾不知何時就「爆煲」的今天,對各方的記錄和理解之必要,即使多艱難也要進行下去。理解和記錄的背後,是絕不可放棄的同理心。我的看法是,不是只有冷靜、全面的觀點才有記錄的價值。

那些真實的情緒,站在中港兩側的人們無名的憤怒、壓抑下的失聲、掙扎着的怒吼,都真實而事出有因,要好好寫下來。而亂世中,旺角反抗者在鐵屋中的行動,也不是只有想清想楚、講清講楚才有資格被視為現代的歷史。

電影《十年》的走紅,正是香港人恐慌的最好寫照。陸生在民主牆事件中的抱團「出戰」,也正是他們背負着國族認同、處在矛盾夾縫之中的一次情緒釋放。

某種意義上,這些愛國陸生是否也可被稱為「中國的本土派」呢?他們與背負香港民族的認同使命、以矛盾來完成自我建構的香港本土派,是不是可以在共通的脈絡下,被視為各自生長的兩面?

稿子發出後,我發給Darwin看,他前前後後、仔仔細細地看了兩遍,然後告訴我,這稿子充分體現了他「作為中產階級準知識分子的進步性和妥協性」。

在言論相對自由的香港住得久了,看到這樣含蓄、「高級黑」的幽默,我總是要花好幾秒才能適應。適應過來之後,我明白他最終還是承認了自己的犬儒,他不反駁我所寫的任何一句,包括他自己的前後矛盾和有時略顯脆弱的自證。我們幾次的長時間採訪,也是增進對彼此和自我認知的機會吧?

在不同的人之間,對話總是有意義的,我始終這樣認為。

記者簡介:

來自中國南方小城,在北方的海和南方的海之間更喜歡後者,固執的新聞系畢業生,熱愛和人類及貓科動物進行對話。19歲離開父母掌控,在新世界跌跌撞撞。偽基督徒,鐵打的左膠,日劇迷,腐女。怕死,每年生日願望都是世界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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