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臉書洗版:中國父權家庭的狂歡

它根本不是傳統意義上所說的政治,也同時是最傳統的政治──父權家庭的政治被擴展為政治領域中包攬一切的言說。

嚴薔

刊登於 2016-01-25

百度貼吧的「李毅吧」截圖。
百度貼吧的「李毅吧」截圖。

中國網民連續幾日在臉書洗版,宣告他們反台獨的政治立場。但我們如果只通過政治的視角審視這場網絡大戰,就很可能無視了他們語言背後的複雜世界,那個世界裏充斥着父權家庭的慾望,而正是這種家庭想象言說着他們的政治生活。

「我是你爸爸」

花些時間翻看臉書上凌亂的戰局,你會發現中國網民的洗版方式不外乎兩招:感召,辱罵。感召的方式是複製余光中的《鄉愁》,聞一多的《七子之歌﹣台灣》,或是中國大陸的美景美食圖片。

網民們宣稱,感召的作用是「喚醒台灣同胞」,但這麼做不如說更多是為了感動他們自己。要知道,網民們不僅僅把「感動」扔在臉書上,也在洗版的策源地「帝吧」(百度李毅吧)裏瘋狂傳播看似温情脈脈的文章和擬人故事。其中一個廣為轉發的故事想象了中國和台灣在漢代的一場偶遇,台灣不知道自己是誰,而中國體貼地拉着她的手保護着她說:「從此以後,你就叫夷洲吧!」;另一個故事裏,中國是深沉的北京大哥,其他省份是大哥的弟弟妹妹,作為一家之主的大哥吃着餃子温柔地看着一家人,對台灣說:「這樣的團圓,從1895年到現在,我渴望了一百二十一年。小妹,快過年了,回家吧。」

無論是余光中的鄉愁,聞一多的七子之歌,還是洗版網民們把自己感動到流淚的網絡段子,這些兩岸想象都決不能在作為語言的家庭之外生存。余光中和聞一多將台灣當做漂泊的遊子,對面是祖國母親的女性身體;在網民們嘴邊,這種性別﹣家庭關係被顛倒過來,祖國母親消失了,「我」是中國,是一位男性家長,台灣這個默默無聲的女伴是我的妹妹,是我面對的家人。當然,她也可以是我的兄弟或兒子,取決於具體的想象罷了。

如果說前些年圍繞香港爭論時,大陸網民還會用母子比喻中港關係的話,這次洗版可以說徹底拋棄了「祖國母親」這個二十世紀以降中國民族主義經營許久的形象,「爸爸」身份橫空出世並取而代之。

父親一出現,感召的策略便不再必要了。在臉書上,凡是需要使用辱罵的地方,中國網民便毫不避諱以「你的中國爸爸」自居。相比母親形象的苦情和體諒,父親不再需要強調温情,而是直接展示肌肉和強力,年夜飯和各地風景的貼圖也就換成了軍備和習近平的嚴肅臉展示。

不管是感召小輩的兄長,還是懲罰孩子的父親,網民們想象中的中國形象,都是身為男性一家之主的「我」。這種想象,無論是男女網民都毫不懷疑地加以採用。温情和暴力都同時為這個想象中的「我」提供了男性氣質的滿足。在感召的温情裏,「我」保護了弱小的家人台灣,賦予了她名字和身份,她作為小妹/女友對我的付出和執着回報以依戀和温柔;在「瓦系令老北」的辱罵暴力中,「我」展露出了父權家長應有的威嚴,消滅了一切對這種權力的威脅。

「屌絲」:延宕的父權

了解李毅吧的讀者,肯定不會對這種家庭,性別和政治想象的三位一體感到陌生。因為調侃球員「大帝」李毅而被稱為「帝吧」的李毅吧,從頭到尾都是一個男性佔主導的網絡社群。從一開始的體育諷刺,到2010年前後的「內涵文」網絡小說寫作,再到2011年的「屌絲故事」系列網文(屌絲故事附帶產生的一系列網絡黑話,讓李毅吧登上了中國互聯網的人氣之巔),李毅吧從頭到尾都離不開對性慾和男性氣質的不斷想象。

在堪稱帝吧一代經典的連載網絡小說《網管》(2010)中,主人公遊蕩在深夜網吧、大排檔和城中村之間,和「二手」女同事打炮消遣,與現實中失意非常的青年男性A君一起借酒消愁。這種城市生活的沮喪被2011年開始的「屌絲文學」創作所進一步發酵。在形形色色的屌絲故事裏,作為一個「矮窮挫」屌絲的「我」都要面對「高富帥」對屌絲心儀的「女神」的佔有。屌絲被迫目睹「女神」從「粉木耳」變成「黑木耳」(木耳指代女性生殖器,木耳變色喻指從處女變成非處女),而身為屌絲的「我」只能默默面對這種處女情結的失落,忍受男性氣質上的全面壓制。

儘管許多人都把屌絲故事解釋為諷刺社會不平等,我們卻應該看到,這些網絡文學從頭到尾都不是一種「底層」文化。

李毅吧的主流人群,一直和代表城﹣鄉流動的殺馬特與郭敬明相齟齬(長期以來,這類主題的論壇都是李毅吧網民的「爆吧」洗版騷擾對象)。在《網管》中,「我」最終大學畢業,成為了一名公司白領,而網吧中絕望的夥伴A君則最終從「我」的生命中漸漸消失;在屌絲故事裏,屌絲和高富帥不是隔離的兩個階層,而是生活在同樣的日常空間中的兩個相互可見的個體。更重要的是──在屌絲文學盛行的2011年乃至今天,李毅吧的大批會員都是高校學生──被承諾以最高社會流動性的群體。也就是說,屌絲故事的讀者,同時包括了現實生活中的高富帥和屌絲。

在屌絲文學中,「我」的自卑與其說是來源於個人生活的猥瑣,不如說是來源於相對高富帥的落差。屌絲仍然擁有一些「優秀品質」,比如對女神的真心不二,對生活的真誠,這些品質構成了和高富帥相對的另一種男性氣質(只不過無法相比高、富、帥這三者的疊加)。而高富帥的形象,則通過細節描摹被加以道德上的種種笞責,這樣就顯得屌絲「平凡卻善良」,至少不壞。在這裡應該注意到,屌絲文學和這次的洗版攻擊,都潛在包含了一套抱怨,一套「我哪有那麼差,你憑什麼不喜歡我?」的男性抱怨。

和屌絲故事相伴而生的是李毅吧的情色主題:給美女打分,討論女友是不是處女,發布情色視頻資源。在這種相伴而生中,屌絲身份不是對社會不平等的承認,而是對性慾和地位追求的承認,屌絲也絕對不是一套給定的身份,而是一套給定的慾望。這種慾望在李毅吧的主體人群──小資男青年看來,並非虛無縹緲,反而是可以通過日常生活,在可預期的未來實現的。

他們的問題僅僅是需要面對當前慾望的被迫延宕。這種未來的想象圖景中,一方面要通過異性性愛肯定自己的男性身份;另一方面要用娶老婆生孩子發家過日子的理想家庭生活證明自己的成就。

生活作為政治語言

在家庭生活的想象之外,屌絲文化拒斥官方意識形態。李毅吧曾經冷眼看待國家政治。因此,當這次的洗版事件爆發,很多了解李毅吧的人都覺得意外:一個排斥主流政治的網絡社區怎麼就被國家力量招安了呢?

李毅吧的確有長久的「反體制」歷史。比如,當下流行的以諷刺調侃前國家主席江澤民為樂的「膜蛤」亞文化,就源於李毅吧。網民們對政治事件的關注也非常迅速。2011年正是屌絲文學的高峰,這年12月,烏坎事件爆發。李毅吧的網民們連續幾天跟進新聞,幾乎無一例外都要留言把中共政權痛罵一番。

但如果把這種反體制當成李毅吧的傳統,並且和今天的民族主義大旗區分開來,恐怕就太簡單了。李毅吧在性慾之外的政治情懷,是一種語言上的替代。通過「膜蛤」和反共語言,李毅吧的會員們輕鬆地消解了中共老套死板的政治語言,並且緊跟着宣布:現實政治已經沒有意義了。在當時針對烏坎事件的評論中,很多人表達的正是這種態度。

我們需要承認,四五年間,李毅吧的網民也許換了幾批,政治傾向上也完全可能發生了轉向。但網民的政治語言仍然繼承了同樣的形式──認真你就輸了。在屌絲們看來,討論政治最重要的倒不是立場和見解,而是說話的無釐頭藝術,就像李毅吧的吧徽上寫着的那樣:「原創精神,惡搞主義」。

這面大旗下,李毅吧強調慾望和性別想象,反對任何長遠規劃和宏大敘事,而鼓勵討論私人生活和性慾。正是繼承了這種取捨,今天的李毅吧才醖釀出此次強烈的網絡政治參與,這種參與的快樂不來自政治立場上的勝利,反而是把政治本身變為生產快樂的喜劇。

父權和女性

李毅吧代表的中國網民小資生活想象,仍然圍繞在父權家庭周圍。在父權家庭裏,男女分工和性別氣質的想象是明確的。對小資青年男性來說,過日子一方面是享受性愛和温情,另一方面也是享受成為成功男性而得來的家長權威。屌絲故事裏一般都包含一個「喜當爹」的轉折情節:女神懷上了高富帥的孩子,並欺騙屌絲說孩子是他的,屌絲往往沒頭沒腦地答應結婚。這種後代﹣血緣的侮辱性錯置是屌絲故事的讀者們一再忍俊不禁的歡樂來源。這正好可以說明屌絲文化中對父權概念的強調──屌絲的男性氣質之所以受挫並且成為消遣的笑料,就於他沒有勇氣指出這種錯置並重新恢復自己「當爹」的能力。

儘管中共在1949年之後推動性別平等,但父權語言從沒有離開家庭生活,而實際的平權推廣也確實在家庭中顛覆了父權的絕對威嚴。父權渴望和渴望的不得滿足常常同時存在。這種錯置恰好在網絡空間的想象層面得到治療:參與各類實在又虛擬的「远征」活動,網絡空間中無面孔的男性個體能想象出最豐富的男子氣概。這種發洩頗為類似社團之間的火併。無論洗版還是「爆吧」大戰,都是如此。在對這次衝突的解釋裏,李毅吧的網民們極其熱衷於街頭社團式的語言:

「你被人打了耳光,難道不應該打回去嗎?」

這是網民們對「远征Facebook」的解釋,也就是說,「台獨」對大陸的貶低或抹黑,在他們眼裡對男性尊嚴的挑釁,如果不加以回應,權力關係就會岌岌可危,男性氣概就面臨不保。通過「远征」,既可以恢復想象中雄赳赳氣昂昂的尊嚴,更可以獲得附加的男性氣概。

這場臉書大戰另還有一個突出特點:在男性之外,大量的女性網民也參與到充滿男性氣質的衝突中來。在女性喊出「我是你爸」時,生理性別和實際性別似乎發生了某種斷裂。父權的強烈男性氣質和大陸﹣台灣的關係想象,本是象徵着對女性的征服。女性又是如何成為征服的合作者的呢?

答案或許已經被自稱「女屌絲」或者「女漢子」的女網民們自我表述了。在她們的網絡空間裏,常能看到時髦打扮、韓國美男、靚粧指南與「远征」臉書的感動同時並列。她們多少和男性網民有所區別,因為她們的慾望想象也許在父權家庭之外,在小鮮肉和長腿歐巴身上。但和男性不同的是,她們是父權的對象,卻不打算反抗父權的權威。

這意味着,她們對想象之外的現實家庭秩序和小資生活的信念比男性更加堅定。茶葉蛋問題之所以那麼重要,正是因為它象徵着台灣人對這種幸福日子的無視。這樣我們也就能解釋,為什麼發布旅遊景點和美食圖片就能夠帶來勝利感──對於男性,這是「不管你喜不喜歡你都要喜歡」的父權征服;對女性,這是「我喜歡並且我享受」的自我承認。

個人的民族主義

正是洗版這樣的宣洩中,男女性各自滿足了自己對父權家庭的慾望。這種慾望是非常個人的,甚至國家統一都可以降為一種表面的修飾,真正的言說,是藉助家庭或者幫派的語言得以實現的。在習近平時代,「國家高於個人」的愛國主義宣傳看似前所未有,然而也正是在這種表徵之下,愛國的秩序和個人主義的原子化社會以更加靈活的文宣結合在了一起,「國家高於個人」其實名存實亡,「國家就是個體」取而代之。

這些年風靡中國年輕一代的動漫《那年那兔那些事》把這種獨特的民族主義(也許可以稱為「帝國個人主義」)體現到了極致。在《那兔》裏,每個國家都是一種動物:中國是兔子,美國是鷹。但在這裡,國家的動物形象既是高於個體之外的象徵,也同時是個體本身。

每一隻兔子都是一個中國人,也都同時是中國本身──中國是我,我是中國。這在現代民族國家的傳統中其實異常難以想象:祖國母親和子孫的意向被拋棄了,新的意向是一群沒有母親的孩子──而任何一個孩子,都有資格將自己想象為兄弟們的大哥,那個吃着餃子,温情地看着兄妹們的大哥。這是一套嶄新的帝國秩序,用李毅吧的口號可以表述得更加形象:「眾人皆帝」。

置身於不斷新自由主義化的中國經濟和不斷個人化的中國社會中,這種以個體為中心的民族主義,或者說帝國主義想象,與父權制家庭達成了極其和諧的共生。小資的美好生活,經濟的發展,社會能動性的實現,城市生活的苦與樂,追求女性,嚮往男性氣質,夢想嫁個好男人,但願娶個好老婆。成家立業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凡此種種構成了生活的核心慾望,也構成了國家想象的終極和唯一願景。在現實政治表現為徹底沉默的時刻,想象的世界中喧鬧異常,現實生活的暫時猥瑣更讓父權的家庭夢想亟待不斷自我證明,所以臉書洗版的勝利根本不需要被對手認可,因為這是一種實實在在發生在想象層面(在這裡,對生活的想象比生活本身更加重要)的自我實現和自我達成。

也許我們常常受制於語言的困擾,然而我們必須回到語言上來。在談論民族主義和網絡政治的時候,我們是否真的在言說民族和政治?中國網民的跨海峽远征並非法西斯,也並非烏合之眾的暴力宣洩(或者,我們對法西斯和烏合之眾的定義本身就是反歷史的)。

也許,它根本不是傳統意義上所說的政治,也同時是最傳統的政治──父權家庭的政治被擴展為政治領域中包攬一切的言說。新出現的「賣萌」和臉書征婚,正是對這種政治想象的最好註解。如果我們今天仍然忽略性與家庭的想象和語言對政治本身的操弄的話,我們的現實研判恐怕就要大打折扣了。

(嚴薔,人類學學徒,暫居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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