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小說連載

郁翔:不是愛情的愛情

他不能給予的,正是我被接納的渴望。

刊登於 2016-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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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前告白]生命中那些不可捉摸、不停變幻的形而上或下的情感與性感。

圖:Wilson Tsang / 端傳媒
圖:Wilson Tsang / 端傳媒

發生了那樣的事,我和 W 已經不可能再像以前了。我們進入了更深的地方。

他並非不知道由此而起的危險,就是我對他的依戀變成一種情侶的愛戀。對於這種東西,他再熟悉不過了。但他知道,我停住了我的手,那是一種對彼此感情的愧疚,他不能給予的,正是我被接納的渴望。有暮春的陽光為證,他停住了手,並用目光聽着告解。從目光中,我知道他並不將他所面對的當作猥褻。

我暫時的鬆一口氣,這世上存在着我在乎但不應該愛撫我身體的人,而他,並不嫌棄我那樣展露身體,雖然沒有到達「愛撫」的程度,似乎也沒關係。我不再是個值得自己可憐的人。

那身體在那一刻,變成金黃色的阿波羅的映射,連自己都驚訝地發現自己喜歡上了那膨脹物,剎那的飽滿的生長,彷彿接收到了遠方神秘律令的召喚,洋溢着活力,又與世無爭的樣子。一種潔淨的美。

這世上存在着我在乎但不應該愛撫我身體的人,而他,並不嫌棄我那樣展露身體。

W 應該瞥見了那美,才用那樣冷靜的目光注視吧?應該沒有機會那樣看過另一個男子的身體吧?跟他自己在女子面前的性慾表現,也應該不同吧?是怎樣的不同呢?但那種心情,一定有什麼地方是相似的。

W 曾巨細無遺地跟我講跟老家女友的戀愛細節,還有跟知心師姐柏拉圖式的愛情史。在他的講述中,我想像出來的樣子,是液體的,黏膩的,內裹的,在我,是一種近乎窒息的味道。那個伊甸園不是我的。我的,似乎是在隔壁。乾爽,俐落,向外伸展。是一種乾草的味道,莊家收割時稻桿子被太陽暴曬出來的味道。在他,應該也是匪夷所思的吧。

一種近乎窒息的味道。那個伊甸園不是我的。

雖然我們這樣嚮往着各自的伊甸園,如今,卻交換了眼光,成了鄰居,有彼此的交集,還有無聲的對話。他站到牆垣邊,探過頭來,看到了這邊的景色。而我,也歡喜地敲敲他那邊的門。

沒有戰爭。沒有挑釁。一種原始的、靜謐的、身體的對話,帶我們去到一個更深的無人之地。

秋天入學,冬天下雪,春天郊遊,加上初夏的迷茫,一個學年就結束了。算起來,我們只在這裏度過了兩個完整的春天,卻漫長得猶如整個青春期。

就像詩裏說的,「有一片田野,它位於/是非對錯的界域之外/當靈魂躺臥在那片青草地上/世界的豐盛/遠超出語言的範圍/觀念、言語,甚至像你我這樣的語句/都變得毫無意義可言」。

我們只在這裏度過了兩個完整的春天,卻漫長得猶如整個青春期。

我跟 W 的那片青草地,旁邊有個小水坑,早已種滿了荷花。可當它還是水坑的時候,旁邊立着一塊石頭。石頭的形狀,一點不特別,但立在那一片綠色之中,落在水坑邊上,倒是像極了從天上掉下來的小隕石,是最最無用的那一塊。我們曾嘲笑它孤零零的躺在那裏醜陋的樣子,無所事事,遠離人世,倒是我們嚮往過的日子。

W 說,他想早早離開校園,自己創業,賺很多的錢,然後,贊助我們回來這裏做自己想做的學問,一起過無所事事的日子。我想,反正他那麼多點子,總有一個能成功,也就相信他了。

沒想到,十年後只有他自己留了下來,先在大學的行政部找了份打雜的工,然後讀了研究生,讀了博士,留下來做了老師,勤勤懇懇,默默無聞。而我,則至今在外漂泊。

兩年一晃而過,我們要搬回石頭城大學本部了。同學們歡呼雀躍,高高興興收拾行囊,希望快快結束這兩年預備役般的大學生活。最後的兩年,失去的一切,比如認識教授,為考研鋪路,比如在市區找份兼職,賺點生活費,比如談個女朋友,一切都還來得及追討回來。

如果不是這樣的閉塞情感的暗湧,我又如何看清自己被鐵絲網牢牢鉤住的傷痕。

然而對於我,不僅沒有興奮,也並不把它當成是一種郊野生活的補償。相反,我有一種莫名的走向未知的害怕。

我習慣了這裏的荒涼,也習慣了走很長的路去上課、打飯、看戲,習慣了一個人長跑,青草地上無所事事的聊天,還有跟大氣系的男生們去探險。更喜歡在這裏的冬天,看着白茫茫的一片大雪,沒有天也沒有地,圍躲在宿舍裏喝着烈酒取暖。第二天一大早去上課前,先在樓下堆個雪人。初夏,在學校的水溝裏釣小龍蝦,然後在宿舍自己煮了分着吃。還有意外跑進女生宿舍的小白兔,被我們領養之後,我擅作主張放生,卻引來它能否適應野外生活的大辯論。

更何況,在這裏萌發的非一般的愛情。不是愛情的愛情,在這並非大學的大學。對 W,對 M,他們猶如電子的兩極,一個激活了我的身體,一個釋放了我的神經。從緊繃的狀態,滑向開放、開朗,和自由。青春期被用力壓下去的什麼東西,反彈起來,得到鼓勵。

如果不是這樣的荒涼的郊野生活,我如何處置自己原始的情慾,感受阿波羅的召喚,得到那樣正當展露自己身體的機會。如果不是這樣的閉塞情感的暗湧,我又如何看清自己被鐵絲網牢牢鉤住的傷痕。

我捨不得離開這荒涼的郊野,希望自己永遠沒有離開那裏。因為我還沒做好準備,離開一個一切具備成為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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