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伊始,一場北京法院的庭審在線直播掀起中國互聯網的全民狂歡。這場庭審的主角是曾擁有逾3億用戶的視頻播放軟件「快播」,被它「拉下水」的則包括互聯網巨頭BAT(百度、阿里巴巴和騰訊)、樂視,通訊巨頭中國移動。
1月7日和8日,深圳市快播科技有限公司(下稱「快播」)及4名高管涉嫌傳播淫穢物品牟利罪一案在北京市海淀區法院進行公開審理。在中國大陸的司法體系中,傳播淫穢物品牟利罪屬刑事罪名。公訴人指控,被告在明知其播放軟件被用戶用於發布、搜索、下載、播放淫穢視頻的情況下,仍放任自流,導致淫穢視頻大量傳播。在對快播公司的服務器進行視頻抽檢中,公訴方發現近70%的内容是淫穢視頻。
被告一致否認控罪。「做技術並不可恥。」快播法定代表人及首席執行官王欣表示,快播只是一個播放平台,並不提供淫穢內容,且公司用了很多方法監管淫穢視頻。
北京海淀法院官方微博對「快播案」的審理過程進行了全程視頻直播。包括王欣在內的五名被告人著便裝一字排開坐在法庭被告席上,神態自若。直播罕見地向世人揭開了中國刑事法庭庭審的全貌。做为「司法公開」的一部分,中國法院系統在2013年開始逐步在各地法院推行庭審網絡直播,但通常是案件性質相對簡單,不具有廣泛公共關注的案件。只有2013年的「薄熙來案」,濟南市中級人民法院全程圖文形式直播,亦在全球轟動。
在普通網民看來,「快播案」庭審中,辯方準備充足、大打「技術牌」,而公訴方顯得「不懂技術」被「碾壓成了粉末」,快播CEO王欣的法庭表現,甚至被評為「輕鬆駕馭了輿論導向」,「相當過瘾」。據新浪視頻數據,庭審視頻累計點擊率近百萬。
這是一場全民普法運動。在網民「娛樂至死」的調侃聲浪中,更重要的議題浮出水面──在互聯網發展大勢下,新技術發展與管制和司法的關係。公眾大討論中的關鍵詞包括:色情、技術無罪、程序正義、技術發展與管制。
快播的「原罪」
快播是一款發布於2007年的視頻播放軟件,採用流媒體技術(Streaming Media,即一邊播放一邊下載),只需5至10秒的緩存時間,即可播放原本需要全片下載才能播放的影片。至2012年,快播宣稱軟件總安裝量超過3億,彼時中國網民總數為5.38億。快播成為中國市場佔有量第一的播放器。
高飛猛進的同時,爭議不絕於耳。因為快播只提供技術和緩存服務,並不提供內容,它無法判斷和控制用戶播放了哪些內容,這些內容又是從何而來。這讓快播成為盜版和色情內容的棲息地。
2013年,優酷土豆、搜狐、騰訊、樂視等數十家視頻網站發起「中國網絡視頻反盜版聯合行動」,向快播等軟件的盜版行為提起訴訟。同年底,國家版權局認定快播公司構成盜版事實,罰款25萬元人民幣。2014年,深圳市市場監督管理局向快播送達了行政處罰聽證通知書,擬對快播涉嫌盜版侵權一事處以2.6億元罰款。
同年4月,全國「掃黃打非」辦公室對快播傳播淫穢色情視頻行為進行查處。快播旋即公布關閉服務器,清理盜版和低俗內容。這些舉措未能拯救快播。幾天後,警察進入快播深圳總部,公司高管被帶走調查。同年8月,外逃數月的公司法人王欣被捕歸案。
七年間,從發軔、壯大到鋃鐺入獄,快播的命運跌宕和它的名字一樣快。王欣曾將快播野蠻生長時期稱為「叢林階段」,他說:「技術狂人做出的產品多少帶點草根原罪。」
抄襲、盜版、色情、侵犯隱私、流氓軟件、競價排名,是絕大多數中國互聯網企業難以繞開的原罪。在早期的市場殺伐和資本積累中,如今的互聯網巨頭都曾或多或少趟過「渾水」。當快播因「原罪」被送上法庭時,它掀開了隱藏在「原罪」下更深層的矛盾。
行政和司法鉗制下的技術創新
1月10日,快播案庭審結束後的第二天,中國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下稱「網信辦」)發言人姜軍對媒體表示:堅決支持對「快播」涉黃案進行依法查處。所有利用網絡技術開展服務的網站,都應對其傳播的內容承擔法律責任。
網信辦的堅決態度就像一塊硬石頭,讓眾多正在孵化蛋的互聯網公司心有慼慼焉。
過去五年中,中國飛速發展的互聯網技術同監管、司法之間的矛盾、對抗和壓制正變得愈來愈頻密。在不少互聯網專業者的眼中,監管、司法部門不懂技術,管理粗暴,更讓他們擔憂的是,監管部門的種種管理、司法部門的條條法令背後,究竟是不是一個正義的動機?
在庭審直播中,公眾注意到公訴人向被告提問:「既然快播無法判斷用戶點播的是不是淫穢視頻,為什麼不解碼?」「既然公司無法控制淫穢視頻的播放傳播,為什麼不轉型?」在科技自媒體公號Pingwest主編駱軼航看來,這兩個提問揭示了王欣和快播受審的真正原因。
「在一些監管者和執法者看來,『個人隱私權』這件存在於憲法和諸多法律法規當中的條款,事實上是不存在也不需要存在的。」在一篇流傳甚廣的評論中,駱寫道,這些人同意認為「如果監管不能做到完善,那麼某些技術和商業模式就不應該被發明出來……技術創新和商業模式的創新首先是要為監管便利服務,而不是為了改善人們的生活和體驗服務。」
正如至今仍徘徊在法律灰色地帶的Uber、滴滴一樣,源自新技術和新思維的互聯網公司在中國的權力監管和法律框架下,如履薄冰。
2015年11月,《刑法修正案(九)》正式實施。修正案中規定,網絡服務提供者明知他人在其網絡上傳播違法信息或實施犯罪,而仍然提供技術支持或者平台服務的,要獨立地追究刑事責任。
這是「快播案」被問罪的法律依據之一,也是壓在眾多互聯網企業心口的一塊大石。
北京大學法學院副教授車浩在庭審當日撰文表示,「在互聯網領域中,決策者似乎並沒有充分理解和認識到相關立法的後果和深遠影響。中國這些年在經濟、文化、社會等各個方面所湧現出來的想像力和創造力,相當大一部份來自於互聯網。」
而類似的立法「會不會給網絡服務商賦予過重的、實際上也難以承擔的審核和甄別的責任?會不會在網絡服務商與用戶之間滋生出一種相互監督甚至敵視的關係?要求企業履行網絡警察的義務,這樣一個社會分工的錯位,最終可能會阻礙甚至窒息整個互聯網行業的發展。」
直播的勇氣
當輿論對公檢法發出一片噓聲的同時,不少人亦將此次庭審直播視為普及法律和促成司法界轉身的機會。
除了北京海淀法院官方微博,大陸各門戶網站亦對「快播案」進行了全程直播。知名程序員霍炬認為,「讓這麼多人來關心法律,這個案子影響力勝過了很多次普法教育。」
是誰拍板的這次直播?自媒體人六神磊磊分析道,這不是一個基層法院可以決定的,肯定是請示過上級法院的結果「也許是要體現司法體制改革的成果,也不排除法院領導個人對公正公開有所追求」。
更多網友甚至憂慮,如果事先預計此案獲得如此廣泛公眾關注與熱議,一向以「不出事」為原則的中國法院是否還有勇氣在日後繼續直播庭審?是否會因普通網友一邊倒地讚辯方而取笑控方和審判长,而導致法院系統壓力過大?北京密云法院助理審判員吳暉在《北京日報》撰文回應,說庭審直播是「推進司法公開的快進鍵」,「庭審直播對法官、檢察官、律師的法律功底、反應能力都有更高要求,倒逼法律共同體各方加強學習。」
律師楊學林對此有更多期待,他在微博中說:「現在法律界關注的是,法院是否有魄力以此案為標誌,一舉改變檢察院躺着也會贏的司法局面。」
「我們都是快播人」
對廣大網友來說,「快播案」庭審直播更像是一場狂歡。高峰時期,視頻彈幕網站Bilibili(簡稱「B站」)一度有超過10萬人同時在線觀看快播案庭審直播。密密麻麻的彈幕傳遞出高度統一的民意:「快播無罪」、「今天我們都是快播人」、「北京大學法學院發來無罪判決書」……
王欣和其他三名高管,在經歷了一年多的羈押後,仍展現出敏捷清晰的思路和昂揚的鬥志,統一堅稱自己無罪。辯護律師指出「播放器本身無法分辨播放的是不是淫穢視頻,這個技術全世界都做不到。」當控方質問既然無法控制淫穢視頻,公司為什麼不轉型時,王欣說,「做技術並不可恥。」
「手機天天短信詐騙,咋不要求中國移動轉型?」辯方緊抓住「技術無罪論」,「有多少刑事案件是通過微信傳播淫穢視頻的,還有百度云,網易云……QQ最嚴重。為什麼不去關停騰訊公司,百度公司?如果這種邏輯來解釋,必將社會大亂。所以技術是沒有惡意的,看誰用、怎麼用。」
這樣的當庭陳述,得到網友的熱烈響應:「如果快播王欣有罪的話,那麼淘寶馬雲和百度李彥宏早就應該關在監獄裏了。」「我天天從百度云盤看福利(成人片),我就納悶了為什麼抓的不是李彥宏?」「淘寶賣假貨難道要抓馬雲麼?」
至今仍背負「原罪」的中國互聯網公司為網友的狂歡提供了肥沃土壤。一名網友的話或許可以概括控方的困境:「和快播從事同等行當的,不止一家。所以無論怎麼說,人家(辯方)都能駁你。」
在新浪微博上,話題#快播涉黃案#收穫了8.7萬條討論和9千多萬次閱讀。當控方指出舉報快播的是視頻網站樂視時(事後已澄清,樂視、騰訊等網站早前曾舉報侵犯版權,並未舉報其涉黃),洶湧滾燙的民憤便劈頭蓋臉地澆在樂視頭上:「抵制樂視!」「以後再用樂視我是狗!」「樂視,還老子的快播!」……
「王欣並不正義,但也確實是被更不正義的審判了」
民憤背後的原因或許並不正義。這是一種習慣於免費獲取、不尊重版權的普遍心態。一名網友憤憤道:「不要臉的檢方,人家快播怎麼了,高科技,電影出來快,又不收費,百姓就這麼點免費資源都要被打擊,支持快播,鄙視樂視。」
另一個動機,獨立互聯網批評人默爾索稱之為「色情扭曲力場」。在《「草莽」王欣與快播的「色情扭曲力場」》中,默爾索指出:「快播」婦孺皆知卻又令人心照不宣的品牌潛台詞,加上中國嚴苛的色情內容管理制度下網民們飽受壓制的色情消費衝動,二者相遇,形成了一種是非混淆的狀況……由於色情話題在民間豐厚的消費土壤,使它具有一種獨特的正義性,因此無論是非曲直,一切關於快播的話題都變了模樣。
王欣和快播是否真像他自己所辯護的那般無辜?
不少自媒體人發文表示,王欣並不無辜。自媒體人曹政說,此前幾乎所有中文色情網站的色情視頻播放,都提示要先安裝快播。「快播之所以能快速發展成為現象級產品,一直都是走擦邊球路線,走色情推廣路線,靠着巨頭不敢碰的領域崛起。」曹政寫道,「王欣絕對比誰都清楚快播多麼依賴色情流量!」
程序員霍炬撰文表示,「長期以來,公、檢有關部門粗糙對待證據,面對這個快速變化的時代也不好好學習新知識……作為公開審理並且視頻直播的大案,控方也理應派出精英團隊,結果實際上是個草台班子。這是在北京,又是在科技中心的海淀區,那麼在其他地方,其他城市,控方的水平會差到什麼地步,能亂來到什麼地步,細思恐極。」
「快播案」將擇日宣判。公訴人建議判處王欣有期徒刑10年以上或無期。這是一個沉重的數字。而觀望此案的互聯網從業者們,心裏都捏着一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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