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小說連載

陳慧小說《異鄉人》集中閱讀版(三)

陳慧

刊登於 2016-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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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曾憲宗/端傳媒

(十五)夜貓巡街

1 林佳別過臉去,聚精會神看路上兩個女人在吵架。他裝着沒聽進連城的話,只是兩個女人的方言他一句都聽不懂。林佳背上都是汗,連城明明在說本城,他偏偏覺得是在說他;說他的飲鳩止渴。

之前連城說,這不是一個人的事……。好像說大勢使然,也不是林佳一個人的錯、壞或笨。然而一路走來,林佳終於懂了這責備;人人有份。

烈日當空,林佳心頭掠過颯颯的風,冰峰上似地。

責任。

林佳忽然驚覺這是一個倒影城市。原來自己所經歷的一切,只是他者的倒影,或,別人無奈地映照着自己的所作所為……。我可以找到那實體,令他作出改變,以致我能從這樣的困頓中逃出來嗎?那需要很大的勇氣。

2 林佳想逃。

3 騰芳終於見到連城的孫女。騰芳剛從浴室走出來,就看見歐陽小灰坐在沙發上盯着她。小灰戴着口罩,說,那是我的浴袍。騰芳覺得她有金屬的聲線,眼神比自己更像惡貓。騰芳有點不以為然,斜睨了小灰一眼,鬆開腰帶就由得浴袍滑到地上,裸着身子去找衣服。小灰忽然上前扣着她手腕,騰芳回過身來,正好看見小灰脫下口罩,就像被什麼轟了一下,事物瞬間失焦,眼前只見一個十字。

十字。從髮線中央筆直劃落頜尖,從一邊耳廓到另一邊耳廓,跨過鼻樑。歐陽小灰臉上就一個十字。

騰芳怯了,小灰丟過來一套運動服,她乖乖換上。

之前騰芳聽連城提起過,只是沒想過結痂的傷口如此驚心。她的視線沒法自小灰的臉上移開,終忍不住,開口問,可以讓我摸一下嗎?

小灰的表情是沒好氣,少見多怪的意思。騰芳的手就是忍不住在抖,小灰抓住她的手按下去。只不過是一道肉痂結,小灰說,而且非常整齊。說的時候且朝騰芳䀹䀹眼。薇拉剛好走過,看見了就朝二人吃吃地笑。這讓騰芳益發覺得自己做了件很笨的事情,同時明白從前在武俠小說裏看到過的,江湖相見的坦蕩。

騰芳希望自己能有小灰的性情,天真而凜烈,深信或許因此而沒有那麼容易萎蘼。

4 小灰說,我認得你,十姨有你的照片。

林佳只是微笑,什麼也沒說,心裏想你愛說什麼就說吧,跟我何干呢?我就是不相信相隔這許多年你就能一眼認出了我。小灰繼續說,上週一你在人群中停下來盯住外公看,我跟外公說你在,他就說,哦,是嗎?好,別驚動他,我想他早晚會來找我。沒想到你這麼快就來了……。

林佳當天只看到薇拉為連城掌傘,沒發現戴着口罩的女子陪着連城參加遊行,更不知道連城當時已經知道了他的同在。

小灰侃侃而談,我最後一次見十姨,十姨說要去跟你見面,之後就沒再回來。後來你出現在時裝系列的廣告片裏,我一眼就認出了你,還因此跟八姨丈吵咀,他就是不相信那是你。於是我開始搜尋你的去向。我的零用錢都花在你身上,我光顧的第一個私家偵探說我是他最年輕的客戶。我證明了自己沒認錯。為什麼未成年就不可以聘用私家偵探?否則我如何知道大人騙了我些什麼?我偵查的對象當然不止你一個……。

林佳嘆息,只覺得虧欠了小灰。這不是他素常看事物的方法,他連一再被騙的女友也從未生出過歉疚,他總有讓自己藏身在無辜者行列的說法,例如,沒有錯的事情,只有錯的人和時間……。而如今,他無法不想起她死去的十姨,他第一次發現亡者的俯視;無盡的哀憐。淚水湧滿林佳眼眶,他的手沒抖,他伸出冒汗的手去觸小灰臉上的痂。

5 小灰要帶林佳去看她當年出事的地方。林佳不懂拒絕,騰芳一定要跟着,連城一聲不響送他們出門。連城對於林佳、騰芳將會看見的,有股了然於胸的淡然。關上大門前林佳發現門框上一整排深刻的釘痕,看着都覺得痛。連城說,順序來,回來才告訴你這個。

騰芳、林佳以為會走進暗黑小街,卻見燈明路淨,根本就不是陋巷,連汽車都可以開進來,其實是酒店的後門。小灰說,從前不是這樣的,人和地方都齷齪,不見天日似地,老是聽見貓群像嬰兒般叫,但永遠沒看見那些貓的模樣……。

沒有貓,也沒有黑暗,周遭光亮輝煌,都是酒店、商場和豪宅;只有廣告,沒有故事。

發生在小灰身上的事,除了她臉上的十字,沒留下任何痕跡,連憑弔的地方也沒有。

(十六)河內前塵

1 林佳記得十香說過,連家搬上山去之前,就是住在距離這不遠的街上。她說,清幽雅靜。他從沒和十香在這附近散步過,他一個人走,邊走邊猜想小時候的十香住在那一幢房子裏,只是實在無法想像十香口中的「清幽雅靜」。他由此領會了,所謂,一去不返。後來他常來這一帶的酒吧,真心歡喜這幾條小街。街上都是四、五層高的舊房子,大概都有五十年以上的樓齡,房子前有老樹,看上去都破舊,不復清雅。日間街上人跡不多,老人和南亞裔,都是老街坊。到了晚上,來的就是買醉的人,霓虹燈管、婆娑樹影下,有種自暴自棄、褪色敗落的美。

連家搬到山上後,房子就給了小灰的媽媽住,那時候小灰的媽媽跟爸爸已經分開了。小灰曾經住在這裏。林佳不知道是否曾與歐陽小灰擦身而過。只是現在舊房子都給拆掉,蓋了酒店和商場,老樹仍保存着兩、三棵,樹冠都削小,蹲在高聳豪宅與玻璃幕牆的商廈旁,輝煌的拼貼畫。

林佳勉強尋索相認,只覺得自己恍如舊魄,又似新魂。

2 小灰說,最早的時候,我在酒吧打零工。他們知道我不夠十八歲,我就說不用你們支薪,只要讓我呆在酒吧裏就好。因為我沒有地方可去,我沒朋友,也沒有什麼事情非要我去做不可。我喜歡酒吧,裏面的人毫不矯飾,也不節制,他們讓你看見最真實最可笑的性情。當然我可以回家,但一直在媽媽面前偽裝着一切很好讓我累得想死。臉上有巴掌大褐胎記的女孩怎會過得好?媽媽總是憂心忡忡,我老是要向媽媽保證我過得很好。最後我也沒有死去,我只是失眠。酒吧裏的人不會大驚小怪,大概是燈光的緣故,也大概是他們其實已經醉了,總之在那裏的人不會盯着我右眼看得目不轉睛。他們讓我知道世上讓人心煩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我右眼上的胎記實在是微不足道。在酒吧的轟隆隆搖滾樂聲中,我躲在小閣樓裏睡得安寧。所以我明白外公,是我教他調高音量的方法。一切本來都很好,直至酒吧說要倒閉。

——是否美好的日子總是稍瞬即逝?

3 小灰偷了媽媽兩隻手錶,一隻是江詩丹頓,一隻是柏德菲臘。江詩丹頓是爸爸從前送的禮物,柏德菲臘是嫁妝。還有一隻翠玉鑲的蝴蝶別針,是外婆的遺物。小灰是經過一番推敲才選了這兩隻手錶和別針的。媽媽離婚後,將爸爸送的東西全都鎖起,不要再多看一眼,柏德菲臘,也從沒見她戴過。平日媽媽只戴史諾比玩具錶。至於外婆的別針,小灰清楚記得她收到時面上的神色,她嫌老氣,總覺得母親留給姐妹妯娌的東西都比這玉蝴蝶好。

小灰將東西送去押店。小灰記得當時她剛滿十八歲,押店的掌櫃反覆看了手錶和別針好久,最後將她請進辦公室去。她非常驚奇居然辦公室裏沒有電腦。掌櫃拿着厚厚的附着圖片的文件核對,小灰明白是要查證她拿來的是否賊贜。最後押店開給小灰一張支票,小灰看着支票上的銀碼,知道酒吧不用倒閉了,同時明白自己真的闖了大禍。

小灰說,媽媽以為我離家出走,其實我只不過是在下樓拐彎走十多步就到的地方。

4 小灰離家之後就住在酒吧閣樓。小灰睡醒了,吃過早餐,天已經黑了,從此養成不吃晚飯的習慣。待酒吧打烊,執拾清理後,就會去寶勒巷的小炒檔口買宵夜,外帶回小閣樓獨自吃。小炒檔口待入黑才張羅起來,木頭搭的手推車,其上兩個爐頭,都是明火,其中一個在熬豬骨粥,另一爐頭上擱了隻鐵鑊,現炒現賣。外賣用的發泡膠盒和調味料、食材就擱在旁邊的一張小摺枱上。食材很簡單,只是粉麵和肉絲、牛肉,還有一些芽菜和切好的蔥蒜、香菇。夜歸的人都很有耐性,站在邊上等。小灰也在旁邊等着,她不愛吃粥,不喜歡那種生病的感覺,她只吃乾炒牛河。

小灰說着說着就笑了,可見真是年輕,每天三更半夜吃上一整碟乾炒牛河,吃了十個月身上都沒長出贅肉。

5 不知道是誰先發現誰,總之,當廚房幫工的阿五也是天天在這裏買宵夜。

有一天,寒流襲港,又下着微雨,分外的冷。小灰餓到不得了,趕到小巷卻只見阿五站在巷口發呆,伸頭一看,原來小炒檔口是夜休息。小灰好奇阿五在等誰,正想要到哪去吃宵夜,忽然聽見阿五問,要不要上我家去?我弄點吃的給你……。小灰掃視四周,半晌才肯定阿五是在跟自己說話。

阿五後來說,我看見你一直冷得在哆嗦。

攝:曾憲宗/端傳媒

(十七)明月照尖咀

1 小灰到了阿五家裏,就在小炒檔口後面的橫街上,六樓,沒電梯,屋內燈光半明將滅,牆上漆灰剝落,四周堆滿雜物。小灰打量了好一回,什麼都看不出來,太破舊凌亂。小灰呆呆的也不知道應該坐在哪。阿五沒理小灰,走到一角,打開了一道小門,有光透出,小灰才知道那是雪櫃。阿五從雪櫃裏取出一大碗白飯、兩隻雞蛋,小灰上前,阿五就將雞蛋交到小灰手裏,小灰只好跟着他走進廚房。

廚房裏大概是整個房子裏最光亮最整裏潔的地方。

窗台上並且種着蔥、蒜和薑。

阿五動作純熟利落,不用五分鐘就做好薑蛋炒飯,分在兩個碗裏。也不打算走出廳去,拉來一把椅子讓小灰在廚房坐下,自己就倚着窗台,二人就這樣對看着吃薑蛋炒飯,偶爾相視一笑,全程沒說過一句話。

宵夜吃完,阿五抽着煙跟小灰說,天天去買外賣是為了偷師,那人炒粉麵特有火候,學廚不單是看,還要吃,要吃懂那味道。我早吃夠他的乾炒牛河和肉絲炒麵,我仍是天天去跟他買宵夜,因為我還沒懂你……。

小灰向阿五要了根沙龍,阿五為她打着火機,她湊上前將煙點着,熟練地輕拍了一下阿五的手背。沒人知道小灰在此之前從沒抽過煙。

阿五找出毛巾、T恤遞給小灰,然後他就走進裏間去了。

小灰洗澡時想着阿五的話,傻笑了一陣,然後就摀着臉嚶嚶地哭起來。

小灰洗完澡,廳裏的燈已關上,她循昏黃的光爬上小五的床。第二天,阿五在剛睡醒的小灰耳邊說,我喜歡你……。窄窄的單人床靠着窗邊放,小灰抬手颯一下拉開窗簾,日光瀉滿枕上,小灰說,你看清楚我。阿五撥起小灰的頭髮,細細打量她的臉,然後說,很好。

2 歐陽小灰從此晚晚吃阿五的薑蛋炒飯。

阿五出糧,就去傢俬店買了張雙人床。

小灰沒多想起媽媽,偶爾在街角遠遠看見,總能敏捷閃躲。小灰惦記的是外公,好想告訴連城,她現在跟阿五在一起。好不容易總算有了些開心的事情。後來還是打消了念頭,她能預見連城的反應;在他眼中,她和阿五,無非就是小孩子在辦家家酒。

3 警察上門的時候,歐陽小灰剛睡醒。睡房的門打開着,她睜開眼就看見金黃色的夕陽斜照在走廊的綠白地磚上。篤定暖和。小灰轉過身子就攬着身旁的阿五說,我們開一間只賣薑蛋炒飯的小店好不好?

阿五還未回答小灰,就聽到了門鈴響聲,他隨手取起毛巾裹住下身就去開門,門外站着三名警察,兩名軍裝,一名便衣探員。

阿五和小灰幾乎是爭着認罪的。小灰怕連累阿五,阿五可是什麼都沒攪清楚就將罪名攬上身,他以為那是從前交往過的黑道朋友惹的禍,他不想把小灰拖進來。

兩名軍裝警察取出手扣要鎖阿五,便衣卻說,你們攪錯了。他看了小灰的身份證,又問了她和連三多的關係,就指着小灰說,她才是我們要找的,物主的女兒。

報案的是小灰家裏的外傭。小灰媽媽從來沒想過要將女兒法辦,她根本沒想過偷東西的是小灰。她以為小灰賭氣回爸爸家去了,只是小灰爸爸告訴她女兒沒到他家裏去,她也不會相信。連三多以為下手的是外傭,要她把東西交出來然後滾回菲律賓。最後外傭哭哭啼啼去報警。

4 小灰想起曾經在路上重遇押店的掌櫃。當時他就一直盯着她看,她以為他是酒吧的客人,於是跟他點了一下頭,人走過去了,才想起他是押店的掌櫃。小灰知道如今在反光玻璃後指證自己的就是他。小灰什麼也沒說,知道阿五已離去就好,怪只怪自己臉上的胎記太易被記認。

連三多到了警署看見自己的女兒,又從警員口中知道了失物的去向,就要推翻口供。那位將小灰從阿五家裏帶回來的便衣告誡三多,要是發現她作虛假證供,就會將她拘捕,三多慌張起來,只能找連城。

5 連城沒帶律師,獨自在午夜前來到警署。他走進偵查室,不慌不忙除下大衣圍巾絨氈帽,便衣拉椅讓他坐下。他抬頭問,如何稱呼?室內各人都有點不以為然,便衣刑偵卻又平實回答,我姓秦,大家都叫我小津。連城向秦小津問清楚了案情的來龍去脈,又追問了一些疑點,最後鄭重的向秦小津說,不好意思,我的家人增添了你的麻煩。

連城沒為小灰求情,甚至沒給小灰辦保釋。

(十八)離恨山林

1 連城領三多離去的時候,天已微亮,又下起雨來,雨勢不大,只是綿密,又冷又濕。三多下台階時險些滑倒,連城一把將她挾扶住,只覺得這女兒一夜老了。

連城一直扶着三多往前走,警署旁邊就是公園,連城說,我們到樹下走走……。旁人看見,會以為是一對晨運老伴,沒想到竟是父女。二人也沒雨傘,三多只道連城是生氣了,不敢叫停,就這樣在雨中走着走着。這雨中清晨的樹木園景,是日常少見的,三多遂想起那些失意於婚姻獨自寄居外國的日子……。雨停了,四周漸漸亮白起來,就覺得天地比往日的大,而且陌生。連城小聲在三多耳邊說,你我的兒女都把我們的東西偷去賣了,想必是我們有些什麼做錯了,自己卻不曉得……。

連城的聲線壓得很低,彷彿怕被旁人聽到,三多要很用心聽才聽得清楚連城說的每個字。然後就聽出了微微的震顫。三多從來少見父親流露情緒,連城的悲傷,像無名兵器,沉重而鈍,無血而傷五臟六腑,並且入骨。

其時連城剛知道連六合將他的生意賣了給大陸人。

2 連城從公園回家之後就發燒,開始的時候只以為是一般的着涼,又過了幾天,才知道是肺炎,人已經昏迷了,立刻送進醫院。折騰了數月,復元出院時,小灰已放出來。

那天眾人簇擁着連城回家,只見小灰伏在露台圍欄上,踮起腳尖俯身看街景,連城上前拍她的肩,她回過頭來跟連城招呼,噯,外公,回來了?連城微微一笑,與小灰並肩看花王料理園中的荷花。小灰問連城,你信不信我會跳下去?連城答得簡潔,信。又隔了一陣,連城再說,嚇着培伯不好。小灰點點頭。良久,連城說,太吵,還是進去吧。小灰乖乖攙着連城進屋,關上露台的門。

蟬聒噪。

冬將盡時發生的事,就這樣消逝無蹤,像從沒發生過一樣。

3 小灰回去找阿五,阿五已經不在。大門洞開,房子裏空空如也,只有四個裝修工人,前所未有的光亮整潔。

小灰又去了阿五工作的地方,當然也沒找到阿五。

小灰回到酒吧,老闆一臉難言之隱,只叫小灰不要再來。小灰沒去處,獨自在街頭徘徊。

開始的時候,人來人往中,小灰以為是誰在身後拍她,回頭卻都是陌生的臉孔。又好像有飛鳥在她的肩頭低飛掠過,但鷹都飛得那麼高。小灰甚至清楚覺得灰色的翼尖點水一樣劃過她的臉龐,是鴿子嗎?她每次都來不及看清楚。她知道一定是阿五,某種信號。阿五就在街上,甚至近在咫尺,只是不知如何她偏看不見他。他躲起來了,為了她不知曉的原因。她相信終有一天會在街上與阿五重遇,就像當天在小巷的小炒檔前。

歐陽小灰從此日夜在尖沙咀街頭巡逡。

4 林佳聽得心頭一震。他知道,不是鴿子,是亡魂。

這些年來,他一直聽到十香的嘆息。開始的時候,他以為是自己的想像,毫無預兆地,彷彿他帶着一副無形的耳筒,身邊的喧囂與笑鬧驀地被隔絕。旁人會以為他正在回想起一些哀傷的事情,很多女孩因為他有這樣的神情而被深深吸引。他以為是想念的緣故,只是不由自主的徘徊不去令他不懂應對,於是他開始裝作若無其事。當他裝着沒聽到幽邈的嘆息,久而久之,他沒再聽到。

林佳在沒再聽到耳畔的嘆息聲後才明白——確然是她,他令她擔憂,後來就是失望了。

5 小灰日夜在街頭把那些人流看得分明,看多了就連皮具店的售貨員跟粉麵店老闆的年輕妻子在出軌都能看出來。小灰想,我可以當私家偵探……。小灰又去了私家偵探社,她跟那個自稱是社長的人說,我要找一個叫阿五的人,我沒錢,不過我可以替你打工,站在街角監視人,跟蹤人也可以,只要是在尖沙咀,沒人比我更熟悉尖沙咀……。

歐陽小灰就這樣當起了私家偵探的助手。

社長跟小灰說,你有天分。

案件其實都很悶,大部分都是債主在找欠債人。

小灰在跟蹤購物狂妻子,她丈夫要偵探社在妻子購物時通知他。小灰站在鐘錶店外的櫥窗前,看着這妻子在試戴鑽石錶,她正要通知那位丈夫,卻在玻璃倒影裏認出了秦小津。

秦小津遠遠看着小灰。

秦小津對小灰說,你不要再找阿五,你是不會找到他的了。

(十九)殺金鵝

1 阿五當天身上穿着單衫,離開警署之後惘惘趕去上班。食店老闆是阿五父親,不過他是庶出的,處理店務的是父親的妻,看他不順眼,嫌他遲到,就一直在罵。阿五一聲不響,不停洗切。也不知道是冷還是餓,後來廚房裏的人就說,阿五當時應該是有點頭發昏,手上菜刀沒抓好,不偏不倚,落在大腿動脈上。

接報到場的警員,正是之前到阿五家去的軍裝警員,一眼就認出阿五。下班時在吃早餐的地方遇見小津,就跟小津說起此事。其時小灰正落案還柙,而阿五已被移往殮房。

小津想起才只不過是半天之前。午後,裸着上身的大男孩裹住大毛巾來應門,女孩怯怯的躲在他身後……。

刑警小津從此記住了小灰。

2 歐陽小灰仍在街頭徘徊,她專心等候那隻灰色的鴿子。然而灰鴿子的翼尖在小灰知道阿五的死訊後就沒再劃過她臉龐。

偵探社的社長讓小灰成為正式員工,因為她投入,夜以繼日;她可以連續三數天跟蹤同一個人,非常專注,甚至不用別人跟她換班。這樣的日子裏她不會想起阿五。當案件告一段落,小灰就會變得魂不守舍,像要迴避些什麼似地;別人無法明白她想起阿五有多難受。

有一次,小津遠遠看見小灰蹲在街角,抱着自己的膝蓋在哭,走近去的時候,甚至聽到她嗚鳴的哭聲。路人並無理會這樣一個蹲在街角痛哭的女子。不遠處一名軍裝警員正在相機店外簽簿,他瞟了地上的小灰一眼,收起原子筆就繼續巡邏的工作,對小灰什麼也沒說沒做。一街的人,行色匆匆,連一點好奇窺探的時間也掏不出來給小灰。小津上前扶起小灰,將她送回家裏。

大概哭累了,小灰入門就倒在沙發上睡熟過去。

連三多告訴小津,之前也曾有人將小灰送回來,就是住在附近的街坊或老店的店員,都是看着小灰長大的,不過他們老了,抱不動她,只好由得她累倒在街上,末了就陪着她回來……。

末了她總會回來——連三多是這樣相信的。

3 小津這才明白,當他上前攙扶起小灰的時候,小灰其實並沒有認出他。她在他耳邊喃喃的話語,並不是說給他聽的。小灰當時身子發軟,幾乎癱倒在小津懷裏,他抱住她,她一遍又一遍地哭着說,我掛念阿五,我真的很掛念阿五……。

——小津扶着小灰在擠迫的人行道上前行,不知道是行人的推搡還是他們打量的眼神,他忽然生出像走在難民行列中的感覺,心裏浮懸起一股巨大而莫名的哀傷情緒,那麼深沉的難過,幾乎要他落下眼淚。如此與己無關卻又真實深切的悲痛,小津從未經歷過。

4 為了保持自己的鎮定,歐陽小灰開始做一些她口中「好玩」的事情。她總是很輕易就找到那些欠債人,只是她沒再將他們的行蹤上報,而是教他們如何避開債主。社長只得將小灰趕走,並且吩咐她務必要事事小心。

其中一個債主是連六合。

連六合幾乎不認得歐陽小灰,全靠她面上的胎記,才相信眼前這大家口中「老虎頭上釘虱乸」的女孩,確是自己的外甥。六合問小灰,為什麼不一早告訴 我你的身份?小灰什麼都沒說,取出口袋中的用完即棄火機,有一下沒一下去點垃圾桶裏的紙屑。

那場小火很快被救熄,六合生氣得搡住小灰的衣領不放,小灰的雙腳都給提得離了地。大家都很害怕,只有小灰相信六合不會揍她。小津接到小灰的電話,匆匆來到現場將她帶走。小津還未開口,小灰就恨恨地說,你欠我的。

5 連城問小灰,你為什麼要去招惹你舅父呢……?小灰側着頭,一臉冷靜講道理的樣子,說,我惹他生氣,難道你心裏不痛快?連城笑了,打量小灰,始終是孫輩中最聰明機巧的。

為了不讓六合再向歐陽小灰找碴,連城將酒家也交給了六合。十香酒家最終也成為過去。連城看上去是那麼的平靜,大家也就以為他是無所謂的。連城一直相信,熟能生巧,做人亦然,沒想到晚年竟落得對中有錯,錯中有對,要說也說不清楚。

酒家到手之後,六合就把它關掉,他從來也沒興趣經營,他只想要鋪位。連城沿着長街走過,都是關上了鐵閘的吉鋪,鐵閘上貼滿招租的海報,夜裏少了燈火,風吹過,招租的海報被刮得簌簌地響,死城一樣。

連城想起從前也遇過蝕本的日子,總會捱得過去,何以如今非要將那頭會下金蛋的鵝殺掉不可?難道是嫌金鵝下蛋下得少下得慢…..?連城不明白。

攝:曾憲宗/端傳媒

(二十)城市等價交換

1 六合將十香酒家關了之後,連城開始拒絕接聽電話。來電的都是一些老夥計。事已至此,連城只覺無話可說。

是世界變得複雜了?連城不知道。他原是與時並進的人。可立曾教他使用電腦,他很快上手,連 icq 和 msn 都會,如魚得水,天涯若比鄰。連城在網上奔馳,非常快樂。然而很快他只覺着累。不過點擊一下,一切就洶湧而至,大量而密集。911之後,他吩咐人把電腦移到雜物房去,沒再看過一眼。那時候大有一家就在紐約,他寧願等電話鈴響,仍舊看他的日報。

他當然知道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只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錯的呢?他理不清楚,不相信自己能撥亂反正,只好緘默。

2 連城不再聽電話,大家就找上門。連城心煩氣躁,乾脆獨個搬到快要拆卸的小酒店去住。五層樓高的酒店跟從前的老家是在同一條街道上,連城只讓小灰知道他藏身處。沒人敢問提着行李箱的連城要到哪裏去。小灰半夜睡不着就下樓走幾步去找連城,帶着威士忌和滷水豬耳。

出事的那天晚上,小灰接通了連城所住房間的電話,告訴他晚些會帶下酒的菜過來……。

連城就一直在等着。

3 小津不用三分鐘就來到酒吧後巷,遠遠看見幽暗的巷底裏人影幢幢,很快辨出醫護人員在急救。他們身上的白在暗巷之中,深刻得如同舞台上特別營造的效果。

最早到達現場的警員在報告事發經過,說得結結巴巴,大概知道自己惹了麻煩。他以為倒在溝渠的人只是醉倒,就算酒吧裏的人早跟他說聽到女子的尖叫聲。他在巷口看了一會就離去,直至清倒垃圾的工人在血泊中滑倒,再把他找來……。

小津湊到擔架床前,傷者套上了氧氣罩,他奇怪傷者臉上蓋着那麼大塊的紗布,紗布都透着血跡,不是應該先將血抹去才施救嗎?救護員神色匆匆,上車前丟下一句,那就是她的傷口。

救護車關門前,小津留意到傷者腳上的一隻鞋掉了。他吩咐酒吧亮着後巷的燈,就看見溝渠邊上一隻染了血跡的白布鞋。他記得傷者腳上仍穿着的布鞋是藍色的,就想起了常故意穿着鴛鴦鞋的歐陽小灰。

4 連城沒等到小灰,人就有點悶悶不樂,也不願上街,三餐都叫酒店的客房服務送到房間裏來。電視的節目看得他呵欠連連,就吩咐酒店職員替他買回來音響設備和唱片,鎮日就在房間裏聽音樂。窗簾都拉得嚴實。後來又想叫房務部的小廝去替他買唱片,才發現大部分的酒店員工已離職。保安員對連城說,大概下週就要關店,開始拆卸。

連城說不出的鬱悶。如要勉強形容,就像是重新經歷焦躁無望的少年期。

他找到小灰留下的廿多本漫畫書。不成套,缺了第一冊和第三、四冊,連城還是看得津津有味──一對兄弟為了再次見到亡母的微笑,進行「人體鍊成」,卻出了差錯,哥哥付出了左腿,而弟弟就失去全身。哥哥為救回弟弟,犧牲右臂將弟弟被轉移了的靈魂固定在鎧甲上。就這樣,兩兄弟為了取回失去的一切,缺了左腿右臂的哥哥帶着鎧甲,踏上旅程……。

連城由是知道了一個新的觀念,等價交換。有股因果昭然的理直氣壯,不過又覺得並不完全是對的,只是說不出來。就像漫畫書的名字,這故事有金屬的冷冽與鋒利,連城有被切中要害的感覺。

連城好久不曾追看故事,上一次好像已經是五十年前日報上連載的武俠小說。他終於有離開酒店房間的理由,要去買漫畫的第二十七冊,那是結局篇。

5 林佳知道《鋼之鍊金術師》。

騰芳給他耳光,連城說他墮落。騰芳很會看穿人的虛實與謊言,不過林佳還是把她騙了;他並沒有把舊女友的名字忘掉,只是他不能說出口。像咒。他不能談這個他辜負的女人,恐怕說着說着,猶如通俗劇般的事情經過,就會益發言情而廉價。他欠她的。他必須為她還原傷害的重量,他活該讓她一直壓在心頭。

等價交換。

這個他如今不敢再提起的人,讓他得到工作、金錢、人脈,而他卻還給她傷害與背叛。她也不是省油的燈,她取走一切之後對他說,我不會離開你,我不會離婚,永遠。他受不了她臉上的微笑,動手打了她,積欠的更不知道該如何本利清還。

他明白斷腿斷臂的滋味,她是他不能擺脫的鎧甲,他必須等待她鍊成釋放靈魂的心法。

他總是帶着名貴的公事包。公事包裏沒文件,只有一本他一直不捨得把它看完的《鋼之鍊金術師》第二十七冊。

──真的可以等價交換嗎?

(二十一)飄流病房

1 連城離開匿隱個多月的小酒店,竟似是從遠古地下城窖重新走進現世都市。

新聞報導每小時更新感染與死亡人數。光天化日,明明的繁盛街道竟肅殺寂寥。偏偏天清氣朗,雲淡風輕。驚蟄已過,毫無潮濕跡象,溫度和濕度都是難以置信的舒適怡人;更似有陰險埋伏。人人戴着口罩,四目交投,只見懼惑悽惶。

末世。

連城去看小灰的時候,醫院已拒絕訪客。連城說,我不怕死。三多獨自在家哭。每個人都獨自憂郁悲傷着;不敢擁抱,不敢親近,保持距離是最新的衛生常識和待人接物之道。歷劫的城。連城想起他早年追看過的電視劇,低成本的驚慄劇集情節;離家多年的主角回鄉,一切都似曾相識,同時又疑幻疑真,最後發現,原來鄉親早死於瘟疫,魂魄不散,靜佇故人訣別……,或,其實主角一早客死異鄉,離魂千里歸來,只為念念不忘故里…...。

連城覺得自己既是倖存者,又恍似踟躕不去的亡魂。

2 秦小津每天下班都會來到醫院。餓了就在醫院的餐廳吃,倦了就蜷着身子睡在小灰病房外的長沙發上,醫護人員要下逐客令,他就掏出委任證在他們眼前揚一下。開始的時候,小津告訴大家,他要給小灰取口供。後來一街的人心惶惶,他走進醫院裏,人反而鎮靜下來;死亡在這裏無比堅定,鋒利得絕不拖泥帶水,是具體而層次微細的專業,恐懼在此遂顯得多餘可笑。漸漸地,這裏的工作人員習慣了他,甚至有負責雜務的阿姨,在小津熟睡時為他蓋被。

──每逢有人為他蓋被,他都會歉疚不已,因為他心裏明白,其實他只是沒有地方可去。

有時候,小津只是假寐,護士站的絮語會入耳;女孩的心事,工作、朋友與愛情。如此輕盈、久違的日常,他聽着聽着,莫名竟被感動。有時候,學護會上前問他要不要吃宵夜,親切得好像他已經成為她們的一分子。他不禁幻想有一天或許會有當護士的女友……。他就那樣一直想像着,遙遠不可即的未來,彷彿他真的可以有另一段的人生。

天亮之後,就算謝絕探訪的醫院都會人馬沓雜。小津從長椅起來,看見小灰的傷口漸漸變成一道厚痂,就會明白一切都只是一場空想。

3 有一天,小津半夜醒過來,發現連城坐在長沙發的另一端。

連城在哭。

小津裝睡。

連城開始嗚咽着向小津說話,就算小津看上去是睡熟的樣子。連城由他從廣州來到香港說起,當年的他比今天的小津還要年輕。連城說這些年來的歷練,如何讓他成為通達的人。他總能化險為夷。然而,多年之後,對於別人遭遇的磨難,他依然一籌莫展,縱使那是他最愛的人……。

良久,小津輕聲說,是的。

連城終止住哭聲。

4 就像一場奇異的星際漫遊。人們處身在龐大的太空艦隊中,一無匱乏的生活會令人產生錯覺,當下眼前的一切就是大世界,宇宙的全部。只是不知如何──或許是命運,更大的可能就是一宗微小而可笑的意外——艦隊離開了固有的航道。船上的人從此隨艦隊飄流於不可目測的銀河系,無法回航。就算找到下一站,他們都成為了異鄉人。

5 小灰入院之後一直沒有照鏡,她從醫護人員照護她傷口的方式和別人憐憫的目光中知道,一張臉已經毀了,再也沒有希望了。

她挑了在深夜下床,那已經是她進院的兩週後。她走進洗手間,小心撕開了 傷口上的敷藥與紗布,雖然已有了心理準備,鏡子裏的臉容還是讓她掉進了遼闊無垠的悲哀中。她並沒有猶疑,動作甚至是迅速的,她挑了病房裏最厚的一塊毛巾,覆在鏡子上,然後一頭撞上去。鏡子悶聲碎掉。

小津幾乎是立刻醒來的。護士醫生很快趕到為小灰止血,手腕上的切口很深,血汩汩流一地,急救動作快速而安靜。就連小灰,也沒有任何自殺者獲救後常見的歇斯底里,她只是怔怔地看着小津。一室無語。

反而最激動的是小津,他蹲在牆角掩着臉嗚嗚地哭。

小灰出院的時候,一街的人早已習慣了別人戴上口罩,沒人看小灰一眼。

小灰只覺得自己處身在包含着街道與樓宇的巨大病房中。她對連城說,就像有一張很大很大的天幕,包裹着這整間病房。小灰甚至是笑着說的,生平第一次,我覺得右眼上的胎記原來並不是那麼礙眼。連城與三多只想到小灰有多介懷臉上的傷口,沒人發現她早就有的抑鬱。

(二十二)吃喝中往返人間

1 小灰回到家裏,三多半夜起床如廁以為遇鬼。其實那是失眠的小灰,鎮夜在房子裏徘徊,身上的衣服,不知如何,空空蕩蕩似地,人看上去竟似是飄浮。三多這才發現,小灰比受傷前瘦了十公斤有多。

小灰不吃,也不睡。三多回想起最早的時候,就是小灰剛明白自己臉上胎記對別人的涵義,她因此要比別人乖巧聽話很多很多,才能得到一點點的憐愛。偏偏小灰很聰明,而且不乖,她輕易找到對抗的方法,就是不吃,這讓她得到所有人的關注。那一定不是喜愛,甚至可能是憎厭,但那是非常實在的關注,所有人的情緒都被她牽動着。直至小灰長大到不再有人關心她是否吃得飽,她改變了策略,晚上不睡,在街上蹓躂。不過大家只當成是小灰的叛逆期提早來到,又看作是三多婚姻失敗的後遺,無人打算回應小灰,彷彿找到行為的成因就無須處理。

三多當時已成為繪本作家,與自己的經歷相比,真心不覺得小灰有多曲折怪異,她想,只要小灰還好好活着,事情一定會有轉機。後來她看見小灰的臉頰飽滿紅潤,知道她吃得好睡得好,就對阿五生出了好感。只是,阿五死了,小灰又回復不睡的狀態。三多這些年來,根本一直都沒找到對付小灰不吃不睡的辦法,只好耐着性子等時間過去。三多的生活像黑白默片,沒有多餘的對話,偶爾加一點點的配樂,雲淡風輕;她無法想像小灰的日子,其實是一連串隨機磕碰跌撞發出的聒耳噪音。

當小灰身上的家居服變成寬鬆罩袍,三多明白,再也無法逃避小灰不吃不睡的事實。至於小灰為什麼不吃不睡,其實三多並不需要知道。

2 連城找來從前店裏的廚子,在三多家裏輪流為小灰做吃的。大家集合起來,終於可以不再戴着口罩,七嘴八舌討論小灰童年的飲食習慣,然後做出他們記憶中小灰愛吃的食物。

情況有點詭異。家宴的排場,忙碌地鬧哄哄,氣氛卻同時是凝重的。食物端進房去,未幾又原封不動端出來,放到廳桌上。三多和八寶坐在一旁,憂愁無語,也不知道誰先動手,為小灰做的食物,末了都讓三多和八寶吃進肚子裏。後來五美和七喜也來了,圍桌討論小灰的情況,尋索關於小灰開胃的記憶片段。廚房裏端出更多的食物,四姐妹邊談邊吃,最後目測也能知道四姐妹都胖了,三多、八寶又比五美、七喜胖了一點。

三多、四美、七喜、八寶就這樣談得沒完沒了。開始的時候,都是小灰的吃和睡,後來就是眾人別後種種,都爭着更正對方的記憶謬誤。小灰在她們身旁坐下,四姐妹也毫不察覺,當然也沒有發現小灰挖了一匙提拉米蘇放進口裏……。

直至小灰開腔,我想念這味道……。

3 大家都以為小灰想要提拉米蘇,只有五美想到,小灰真正想要吃的,是提拉米蘇裏的馬利餅。

那是小時候幼稚園茶點時間裏常會出現的餅食。

4 三多趕緊去超市採購,她買回來大型食品工廠生產線製造的300g包裝。她自己咬一口,不錯很香脆,只是那味道就是有些不對。

連城帶上五美,到小時候家傭住的那一帶去。仍是公屋,只不過都是這二十年間重建的,整齊劃一,走來走去,會迷失。連城領着五美行行重行行,小山都不見了,從前山腳的小平房仍在,有車房和小士多。小士多店前一排大個的玻璃罐子,放着餅乾、朱古力和各種零食。五美上前打開玻璃罐的銻蓋子,取出一塊餅乾,咬了一口,果然,就是幼稚園的味道。

連城終於買回來小灰想吃的馬利餅。

5 全靠馬利餅,小灰活下來。有時候,小灰甚至會要求一杯牛奶。當小灰將馬利餅沾着牛奶來吃,那就是她心情很好的時刻。

一日十二塊。連城買回來的馬利餅還是有吃完的一天。

小灰不吃不睡,還是會看新聞的,她早知道連城買的馬利餅,是小士多最後的一批貨物。小士多要關門大吉。像浪淘花,沒人留住的就被捲去,新聞報導只是懷舊的姿態。三多將超市買來的馬利餅,混進連城在小士多買的之中。開始的時候,六塊,三塊小士多,三塊超市,後來是四比二,後來六塊都是從超市買來的貨色。

當初也不知道是誰教會小灰,用心良苦,她就是懂這四字詞語,她明白當中的情義。她乖乖地吃下那六塊來歷不明的馬利餅,沒作聲。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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