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

黃仁逵:不過是水

一天如何開始,決定了這天的其餘種種,這個我早就曉得。

刊登於 2016-01-02

[天一半地一半] 意猶未盡與詞不達意是同一事情的兩個說法。

照片:黃仁逵

辰時卯時,對街邊角上會停着一輛大車。

隨車工人如果不在周遭,大概都吃中飯去了,或是,到左近的商廈裏交收去了。人都在的話,會吆喝着搬弄那一箱二箱的蒸餾水大肚瓶,並且弄出許多的聲響。

車子寬大的背板上什麼都沒有,只勻勻沌沌地,髹了一個綠色。不下雨的時候,一丁點的日光會連帶着樹的碎影,在這麼一方薄荷的綠色裏拂來拂去,那是一幀文靜的畫或照片;一段文靜的電影過場,在這麼一個擾攘燥動的十字路上,多麼耐看。為了這樣的景致,我得偏離一下慣常的軌跡,比方說,不到慣常的地方買報了,繞到貨車對面的老先生那邊,之後看報喝茶的地方也就不一樣了,順着行人道走一段,自然有地方。一天如何開始,決定了這天的其餘種種,這個我早就曉得。

那是一幀文靜的畫或照片;一段文靜的電影過場,在這麼一個擾攘燥動的十字路上,多麼耐看。

有風而多雲的日子就好。工人回來以前,那薄荷色上拂來拂去的光影能翻出好些式樣,某些段落,又自然而然地生出了聲效配樂。有些事情,你不跟人說就沒人會有異議,我就不相信 E·SATIE 的樂曲是看遊樂場看出來的。

對街報攤上的老先生,我從許多車子的許多間隙裏看到他的側影,老僧一樣,永遠叼着半根菸,什麼新聞他沒見過。我要的報,他從他的角落彳亍到攤檔的另一頭,在一堆無關宏旨的的報刊下抽出來了,他的步履是如此地緩慢蹣跚,是以那半根香菸上長長的菸灰不曾抖落過分毫,人已回到原先的角落上坐好,並且撿好了找贖的零錢。日子有功,如今老先生看到我,就曉得起來走動走動了。我明白為何他沒把東西擱在近便的地方,我的體檢醫師每年都告誡我要做「帶氧運動」,「一定要做到發汗才算。」

調一盤清冽的綠色何其容易。阿瑪遜河和它的叢林實在太遙遠,我寧可在雜物裏翻尋一隻載錄了那邊的風聲鳥聲雷暴聲的鐳射唱片,貓沒見識過,開始時會在屋子四下尋找,漸漸地牠就安靜了,找個高處,自個兒在抹臉,或是回到窗台上看街。

我也沒打算過要畫一輛車子。

調一盤清冽的綠色何其容易。阿瑪遜河和它的叢林實在太遙遠,我寧可在雜物裏翻尋一隻載錄了那邊的風聲鳥聲雷暴聲的鐳射唱片。

白天老先生若然不在,老僧就是個婦人,不嗜菸,長年捂一隻口罩,報攤邊上的隧道巴士一輛接一輛來了就走走了又來,那口罩有道理。婦人也不作興走來走去,東西全擱到伸手能及的地方,夠不着的,讓顧客自己去撿。有回我付了錢沒拿菸就走,好多天以後她把我認出來了,從錢匣裡翻出菸來還我,那天我就多買了一包捲菸紙,「抽捲菸該划算些吧?」她說。理論上是的──常人三天抽不了一包手捲菸草,算是便宜了。「那我們也該入點貨試試。」

之後我見過老先生好多遍,看來他還是喜歡抽他的美國貨,步履仍舊滋油淡定,跟對街的薄荷色樹影,是一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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