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南海爭議

趙楚:中美在南海的虛假冷戰

這種模式,就是一種雙方既不得不做,又不能失控的假裝對抗的模式,換言之,即一種虛假的冷戰模式。

刊登於 2015-12-08

#菲律賓#南海爭議#中國大陸

2015年11月3日 - 中央軍委副主席范長龍會見訪華的美軍太平洋司令哈里斯。

剛結束的東盟十國國防部長擴大會議聯合聲明流產,直接原因是受邀與會的中美兩國在聲明內容方面發生不可調和的分歧。與此幾乎前後同時,美國海軍拉森號驅逐艦在南中國海中國人工島十二海里內巡航,中國派出先進艦艇進行跟蹤監視。

目光再遠一點,2014和2015年兩屆香格里拉亞太安全對話上,中美都幾乎針鋒相對進行了話語戰。隨着美國亞太再平衡戰略第二階段(AISA-PACIFIC REBALANCE PHASE II)實施,圍繞東南亞,中美的全面對峙格局隱然成型,有論者認為,中美冷戰已經形成。如何認識中美圍繞南海和東南亞地區所展開的戰略性國家政策?中美是否已處於冷戰或準冷戰的戰略關系?對這些問題的答案成了認識當代中美國家關系,乃至全球戰略格局的關鍵。

南海上的虛假貓鼠遊戲

中國對「拉森號」事件的措辭大有餘地,而美方在巡航過程中的表現也絲毫談不上火藥味,雙方的一系列會晤仍然照常進行,由此可見,雙方雖然在南海問題上存在着巨大的分歧,但都無意因這次巡航而使兩國安全關系進一步惡化。

仔細分析,人們會覺得2015年10月27日的中美南海艦艇角逐奇怪和曖昧。美國海軍在一年多高調宣揚之後,終於靴子落地,派出拉森號驅逐艦單艦進出中國人工島周邊水域,事件發生於中美元首會晤話音未落之際,其形式確實不無冷戰色彩。冷戰期間,美蘇艦艇和戰機在全球各主要海洋的水上還是水下,以及空域,隨時都在發生這種貓鼠追逐遊戲,這是冷戰的基本軍事對抗形式。因此,當看到這種遊戲在中美之間復活,人們不假思索地認為,這是中美大國關系轉向冷戰的標誌。

然而,有兩個因素使得對這種事件的認識發生困難。首先,美軍將在自由航行與自由飛躍的法理理由下進出這些人工島周邊,這是從國防部長到總統反覆聲明的,這一意圖上的明確使得拉森號的巡航對中美關系的影響被極大局限,而不像當初中國駐南聯盟使館被炸及南海撞機等事件帶來的震撼和衝擊。事實上,儘管中美從香格里拉會談到本次東盟防長擴大會議都發生了明確的爭議,但這些爭議和爭執卻相對克制,而且,很明顯,並未影響兩軍交流。就在東盟防長擴大會議聯合聲明流產的當場,中方宣布美國防長的訪華邀請,中美防長及總參謀部領導年度機制性會晤並無取消。中方雖對拉森號的進出定性為「嚴重軍事挑釁」,但值得註意的是,中方國防部發言人對人工島周邊十二海里水域並未使用領海和領水的字樣,而是使用了法理上意義模糊的「鄰近水域」的術語,而相應的外交措施也並不是抗議,而是「嚴正交涉」。這些大有餘地的措辭都顯示中方無意因此類事件惡化兩國安全關系,更無論中斷兩國的軍事與安全對話。

其次,從事後美方新聞媒體對參與拉森號巡航的美水兵採訪看,巡航過程中中美現場艦艇的臨場處置也絲毫談不上火藥味。雙方艦艇雖宣布了各自立場,但保持通話,通話主要內容生活化且友好,與一般軍用艦艇和戰機的海上相遇規則無違。人們很自然可以想像,這種友好的現場氛圍必定出於雙方最高層統帥部門的訓令,嚴格限制在「採取行動,宣示政策立場,但保持友好氛圍」的限度內。更進一步,人們自然會想到的是,中美兩國元首剛完成合作色彩濃厚的會晤,美方既然連續幾年在南海有關問題上高調表態,那麽,在兩國元首的會談中,像巡航和跟蹤監視這樣的十分容易毒化氛圍的事件,雙方自不可能無所觸及。

所以,很可能的情形是,由於雙方宣示基本政策立場的需要,兩軍在嚴格受控和保持現場友善的情況下,采取了人們現在看到的人工島水域行動。而此類行動也為未來兩軍在南海的進一步親密接觸提供了一個最低限度受控的模式。這種模式,就是一種雙方既不得不做,又不能失控的假裝對抗的模式,換言之,即一種虛假的冷戰模式。那麽,為什麽雙方,特別是美方,為何必須堅持這種看似無意義的軍力顯示方式呢?

虛假遊戲背後的真實對抗

美國與亞太地區盟友的合作存在太多變數,不足以對抗中國勢力在南海的迅速崛起。南海的巨大經濟與戰略意義,使美國無法接受中國一方獨大。這種有限度的對峙,在美方看來,為及與中國接觸和塑造中國政策贏得了時間,也起到了決心展示及形勢發展絆馬索的作用。

有一種言論在在中外都有傳播,即認為,由於中國在南海及其周邊地區所擁有的決定性優勢軍事力量,中國在南海圍繞島礁及其主權和主權利益所採取的行動會引發美軍直接干預,從而導致中美軍事沖突,甚至發生戰爭。採取這一說法的人把拉森號的巡航,以及近年來美軍在南海地區的有關行動看作這一論斷的證據。就直接的軍事部署和態勢而言,這一說法及其論述有很難成立。

從美軍現實的部署和態勢看,美軍在南海及其遠近地域所部署的力量不可能構成進行沖突的態勢。美軍常駐該地區的力量十分有限。除在新加坡的常駐兩艘瀕海戰鬥艦,僅在澳洲開始部署數量為數百人,終極目標為2500人的陸戰隊遠征部隊,而現實的美軍軍力投送重心無疑仍是中歐和中東,在前者,因為俄羅斯在烏克蘭等前蘇國家的行動,使得美軍必須重新建構及鞏固歐洲安全的籬笆,而在後者,前途不明的反ISIS戰爭,以及背後的伊拉克安全,這都是美軍不可能忽略的燃眉之火。最重要的是,美國對中國在西太平洋及本地區的戰略意圖和能力並不明了,而中美有太多太深的不同於冷戰時美蘇關系的利益交集。

美軍近年開始加速升級在亞太地區的同盟網絡,這是其再平衡第二階段的重點之一,因此也與地區國家,如印度,越南和澳新增加了軍事對話和交流的頻度,但是,這些預防性的措施尚面臨太多變數,而且,其力度不足以抵消中國在南海立即而迅猛增長的實力。真實的問題恰恰在於,在南海這樣的一個重要性日益增加的地緣戰略致命的十字路口,美軍面臨力不從心的局面,這種認知的的邏輯結論之一是,如果本地區無力平衡中國的實力優勢,而美軍又暫時無力顧及,則如不採取最低限度的顯示決心與保持存在的政策,美國及其夥伴未來在這一關鍵戰略地區的影響將被中和化也邊緣化。如果這一局面出現,則中國將通過掌握南海通道這一決定性優勢的戰略籌碼,平衡美國及其夥伴的全球優勢。而這是美國在不明中國戰略意圖時絕對無法接受的。美國自身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作為大國的崛起過程中,正是通過獲得加勒比海的戰略控制權,從而成為全球事務中既相對超然,又不可忽略的角色。

南海及其周邊地區東西連接太平洋與印度洋,而環兩洋的則是目前世界上經濟最為活躍的新老工業化地區及新興市場地區,同時也是經濟資源與能源的豐盛地區;這一地區的的南北方向則聯系南太平洋與歐亞大陸,對於中美來說,在這一地區的影響力競爭不僅關系本地區的得失,而且直接決定未來全球權力格局。就歷史的展望而言,中美南海競爭無外三種結果:其一,中國壓倒美國,從而獲得地區決定性的支配權力;其二,美國壓倒中國,取得對蘇冷戰式的勝利,得以維持和升級冷戰後美國單極霸權支配下的全球體系;最後,中美通過關系發展和調整,在競爭中達成戰略性合作,塑造成功真正意義上的新型大國關系,而在這總體合作關系的框架下,分享國際權力,使包括中美在內的所有國家的關系實現面向未來的升級,從而提供一種所有人皆贏的全新局面。

在這種考量下,人們就不難看到,對於美國來說,其首要的戰略優先目標是,確保中國力量的成長不會成為對美國及其夥伴來說排他性的事件。所以,其再平衡戰略第一階段試圖通過軍力部署重心向亞太的調整,實現決心顯示,而由於目前兵力與國防資源的限制,ISIS及歐洲安全的眼前任務,部署調整只能象徵性進行,因此,再平衡第二階段遂將政策中心轉向與中國的直接軍事接觸,包括高層對話以及前沿接觸,本次拉森號的巡航可以算前沿接觸的一個開端。美軍在南海與中國的直接接觸,確實給中方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投鼠忌器的效果。這一效果,在美方看來,既給進一步政策施為及與中國接觸和塑造中國政策贏得了時間,也起到了決心展示及形勢發展絆馬索的作用。

簡單來說,中美在南海問題上的政策話語頗有差異。中方堅持主權論述,有意謹慎地迴避國際權力話語,而美方開始強調國際法權及地區和平,這無疑是十足的國際權力話語。最新的中美艦艇遊戲以及地區安全論壇話語表明,中美南海角逐的實質性部分正在歷史性露出洋流,顯示其無可迴避的嚴重性質。目前在南海上的艦艇貓鼠遊戲是虛假的,按商定劇本演出的,但這一虛假冷戰的模擬劇目背後,雙方現實與未來國際權力的超級大國遊戲確實真實的。中美在南海及其周邊地區安全問題上的政策,部署調整,外交與經貿舉措,出於政策主動也好,出於政策應手也好,一招一式,均包含對方對亞太國際權力的認知和體驗,也意味着未來國際權力的變化。因此,儘管像拉森號巡航的遊戲不會引發直接的軍事後果,但在這些遊戲背後的兩國戰略意圖的猜疑,能力的消漲與運用,則確實是不能不予以特別重視的事務。

虛假的貓鼠遊戲,真實的戰略危險,從中美國際權力競爭和博弈的角度審視中國的現實南海政策,人們會對既有政策思維的得失有一些新的見解。

中國南海戰略思維的缺陷與刷新

中國一直堅持的「領土主權神聖不可侵犯」實際上是一種弱國時常強調的話語模式,然而中國在南海早已不是弱國,而是最有影響力的國家之一,繼續堅持這種話語模式,會使中國喪失應有的靈活性與變化空間。

自上世紀50年代以來,中國在南海問題上的有關政策一直局限於主權話語之內。中國在國際政治上堅持申明不稱霸的政策界限。在中國近現代政治的話語體系中,主權話語本身是一種戰略上防禦性質的話語,排除了任何進攻性政策的意圖和色彩。過去近70年中與鄰國的軍事沖突和戰爭行為均被表述為「自衛反擊」,即使大軍深入敵國領土縱深達數百公里也不例外。中國在戰後對占領地區的撤出表明這一政策的真實性,也為中國在內外政策闡釋方面帶來極大的倫理優勢。然而,在自1970年代以來的海洋主權問題上基礎沿用這一政策話語已體現出戰略政策思維方面的極大局限和不適,南海政策問題此點極為明顯。

普通中國公眾已經習慣於在南海問題上的主權話語,並且在長期「主權和領域神聖不可侵犯」的政治正確邏輯下將歷史形成的南海島礁主權喪失問題理解為與近現代史上被侵略歷史一樣的事件。這種簡單化的歷史類比思維形成橫跨左右的普遍民意基礎,這一本身是特定歷史觀塑造的強大民意又反過來體現於有關政策。這一局面帶來兩個後果,其一是,中國近現代強大的反侵略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意識形態始終主導政策,使中國南海政策喪失應有的靈活性和變化空間;其二是,主權話語,特別是牽涉海洋主權話語體系使得決策者,學術界和公眾都沒有討論海洋主權背後更敏感和嚴峻的國際權力課題的餘地。

從國際政治的近現代實踐看,突出和優先的主權話語本是一種弱國十分強調的政策思維表現。而現實是,相對於南海周邊及東南亞諸國,中國早已不是所謂弱國,而是從地緣,人口,經濟到軍事等領域都日益壓倒性優勢的強國。更重要的是,在舉世均將國際權力展望立足於中國力量的成長時,弱國思維的主權話語實際上正在變成一種對於南海國家無法取信的強制性語言,也被視為中國運用新獲得的國家優勢力量時不顧及他人的例證。 很多中國學者也屢屢論及,近現代大國興衰的歷史本是海權國家獲得決定性優勢的歷程。中國總體國力的成長迅速轉化為日益加速的藍色海軍建設,海空投射力量的範圍已經觸及所謂第二島鏈,並開始在全球保持存在。在這樣的現實背景下,中國在南海的主權話語本應有所克制,以便向地區國家展示中國力量的和平和友好性質。更重要的是,主權話語局限了戰略思維的眼界,使得中國以為可以在自說自話的主權話語下撇開中美戰略關系的框架單獨處置南海問題。拉森號巡航,以及美國在東南亞的軍事回歸本身表明,這種傳統主權話語衍生的南海政策已經遭遇決定性挫折。

就現代大國關系的成敗歷史看,德國在1938年慕尼黑的成功是英法德談判和妥協的結果,是德國運用大國關系框架解決地區目標的範例,而1939年9月1日,當希特勒試圖撇開基本大國權力格局,對波蘭進行閃擊,其政策的後果則是引發大國全面對抗,那就是世界戰爭。美國曾在門羅主義指導下獲得在美洲的優勢權力地位,包括對加勒比海這一當時首要的全球地緣戰略關鍵海區的控制權,但這一成功的前提是美國與當時的主要國際秩序擔當者和維護者英國保持了可信賴的合作關系,美國對在全球事務中採取相對超然又合作的政策,在此前提下既發展與列強的深度經濟合作關系,又加速進行比較優勢的競爭。這些正反的實例足以說明,單方面的主權話語無法支撐涉及重大國際權力變化的戰略思維。對於新興大國來說,局部問題的解決必須以與主導性國際權力體系的協調為前提。這是今天中國思考南海政策刷新時必須注意的歷史教訓。

所以,一個簡單的結論是,中國不可能在罔顧中美戰略關系的前提下,無視南海問題包含的中美國際權力博弈內涵,而採取南海政策主動;進一步說,如果中美安全關系和戰略互信因南海政策而惡化,那麽,今天中國因國力成長而在南海獲得種種成果,包括恢復和行使主權方面的成果,則很可能演變為中國國家戰略上的負資產,傳統主權話語是不可能具備衡量這一決定性得失的尺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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