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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霾和垃圾 替解放軍攻下了金門

金門軍用的海邊隧道裏被垃圾填滿,當年兩岸對峙時這些軍事要塞從未淪陷過,如今卻被對岸垃圾攻破。而越過海峽中線的垃圾,還從汙染問題變成高度政治性的兩岸事務。

端傳媒記者 呂苡榕 發自金門

刊登於 2015-12-03

村民在海邊遠眺小嶝島。攝:王嘉豪/端傳媒
村民在海邊遠眺小嶝島。

北京的空氣污染,過去一周攻占了台灣各大媒體版面。但這些光是看照片就讓人驚心動魄的空氣污染,真的只是「中國大陸」的事情嗎?金門人會搖搖頭,帶你到海邊,往西指向小金門的方向,這座5公里外的離島,平日清晰可見。但霧霾一到,也就隱匿在朦朧裏。

媒體上常說「霧鎖金門」,但當地人不會感到這麼詩意浪漫,因為那是隨着東北季風來到的中國霾害。每年秋、冬,季風盛行時,距離中國僅僅15公里的金門,總是霧茫茫一片。以東北季風旺盛的2月為例,將近一半的天數,PM2.5(細懸浮微粒)指數都到達「紫爆」(濃度極高,空氣品質不良)的等級。

冬夏污染有別 居民膽戰心驚

「台灣本島的空氣污染,有7成是自產、3成來自境外;但是金門卻只有4%是自產,剩下96%都是境外污染。」金門縣環保局長傅豫東說道。且中國來的污染源,冬季與夏季還各有不同,傅豫東苦笑地說:「冬天的空污是來自東北方的沙塵和工業污染;夏天則是西南氣流帶來的廈門污染物。夏天來的因為距離短,所以是『純粹的』污染物,冬天的污染途徑比較長,中間還混了不少沙塵。」

「很多人以為是霧,其實是空氣污染。」望着窗外灰濛濛的天,在金門經營民宿的洪篤欽拿出口罩戴上,他說每逢這樣的天氣,看着戶外的小朋友奔跑嬉鬧,大口喘着氣時,總讓他心驚。

今年1月,洪篤欽自製10面「空污旗」送到各學校去。金門的中正國小也立刻在校內升起紅色的「空污旗」,警告在戶外活動的學童,當日PM2.5濃度過高、空氣品質達到警戒等級,心肺功能尚未發展完全的小孩,最好盡量待在室內。許多路口亦有民眾自發豎立起了LED顯示燈,標示出當日的空氣品質,提醒民眾要好好阻絕髒空氣。

跨境污染無法可管,「對岸迅速發展,但環保法規沒有跟上來。我們和廈門談過好幾次了,但他們說,很多工廠也是台灣人去開的啊。講到這邊,我們也很難反駁人家。」金門退休教師莊西進有些無奈,畢竟兩岸交往頻繁後,台灣人選擇到污染規範較寬鬆的對岸開工廠,製造的空污傳回台灣,這筆帳到底該算誰的?

細碎的保麗龍堵住了沙灘的孔隙,讓潮間帶裏的生物無法呼吸,寧靜的在沙灘裏死去。

除了因為距離接近,讓島嶼正面迎擊來自中國的空污,中國西南沿海的發展,也為小島帶來許多海漂垃圾。海漂垃圾有多嚴重?傅豫東說,金門正好位於福建九龍江出海口外,只要九龍江附近下大雨,隔天垃圾就到金門,鋪滿了沙灘。

金門岸邊上的海漂垃圾。攝:王嘉豪/端傳媒
金門岸邊上的海漂垃圾。

「最誇張的,我還看過小舢舨也隨着洋流飄上金門沙灘。」像一艘幽靈船似的,無人的舢舨就這樣飄過海峽中線,想起那畫面,莊西進不禁笑了起來。

2008年,福建省政府提出廈金海域「海漂垃圾」全面整治計畫,明確提出海洋環境保護考核不合格的地區,將不予以審批新建用海項目。

2010年,南華地區暴雨成災,金門受到波及,海漂垃圾淹滿沙灘。彼時動員了120位志工、清了3天,共清出60噸垃圾,創下歷年高峰,也清出金門人對海漂垃圾的火氣。縣政府隨即向廈門反應,要對岸給個交代。福建雖然針對沿海開發有更嚴格的污染管制,但海漂垃圾仍舊一直來。

海灘上9成的垃圾幾乎來自對岸,其中最多的,莫過於空瓶和保麗龍。西南沿海的養殖漁業大量使用保麗龍,季風或是颱風肆虐過後,保麗龍被浪花擊碎,飄上了金門。細碎的保麗龍堵住了沙灘的孔隙,讓潮間帶裏的生物無法呼吸,寧靜的在沙灘裏死去。

垃圾填滿沙灘 鱟存活率驟降

西北角的烏沙角碼頭,一路向北延伸到北山斷崖,這一整片海灘已被劃為活化石──鱟──的保育棲地。

鱟是一種珍貴海洋生物,每當滿月或新月、大潮那時,鱟會上岸到沙灘上產卵,小鱟孵化後會在岸上待了兩、三年,再重回大海。垃圾填滿的沙灘,嚴重影響鱟孵化、成長的環境,保麗龍堵死沙灘的孔隙,「2003年,每平方公尺大概有150個卵,但2013年時只剩40個。鱟的存活率也降到剩萬分之一。」長年觀察鱟的生態的當地人洪德舜感慨。

海漂垃圾塞滿東北與西北角,尤其颱風過後,就得動用大量人力協助淨灘。清運工作辛苦,管理東北角海岸線的金門國家公園管理處,2014年和2015年共編定新台幣九百多萬元預算,公開招標徵求廠商來處理。流標了8次,才終於有廠商投標。

漂流到北山斷崖附近海灘的垃圾,還得靠人工撿拾分類,分裝綑綁後,再吊運上北山斷崖。為了清運海漂垃圾,金門縣政府每年平均支出新台幣五、六百萬經費;2013年,縣府花了新台幣四百多萬購入「自走式沙灘車」,協助淨灘。

金門國家公園管理處處長謝偉松笑着說,沙灘上出現沙灘車,後方還掛着拖垃圾的板車,大概是金門才有的特殊景觀吧。除了雇工固定清除海灘垃圾,縣府與公所也不時舉辦淨灘活動,而民眾也習慣一見到海灘出現垃圾,立刻要求縣府和國家公園管理處處理,謝偉松說:「撿垃圾已經是金門的全民運動。」

由於金門沒有自有的焚化爐,垃圾都得運往高雄焚燒處理,大量的海漂垃圾只能堆置,等着固定船期把它們接往高雄。「運費1噸要兩千七百多塊台幣,焚化爐處理費用1噸兩千三百元台幣,處理成本1噸要五千元台幣。」相較之下,事業廢棄物每噸處理費用大約兩千多元台幣,「金門的生活垃圾處理費,比工業廢棄物還高啊。」傅豫東說道。

一名旅客在開往金門的船上。攝:王嘉豪/端傳媒
一名旅客在開往金門的船上。

另外許多軍事基地不像開放的沙灘,有便利交通。當地居民還透露,軍用的海邊隧道裏也被垃圾填滿,怎麼清都清不完,當年兩岸對峙時這些軍事要塞都沒有淪陷過,如今卻被對岸垃圾攻破。加上這些地方沒有辦法送出清運,軍人撿拾以後只能就地焚燒,「都不知道有沒有燒出什麼有毒物質……。」

兩岸無小事,不論是垃圾或其他民生資源議題,都不是縣府可以去和對方談合作的,因為他的權限就是不到那個層級。

前陸委會主委蔡英文機要秘書邱垂正

跨區域的污染需要雙邊一起解決,但台灣與中國的特殊關係,讓污染問題再度上升到兩岸事務層次,一碰觸到「兩岸議題」,金門縣政府就無權插手。「兩岸無小事,不論是垃圾或其他民生資源議題,都不是縣府可以去和對方談合作的,因為他的權限就是不到那個層級。」曾擔任陸委會主委辦公室主任的邱垂正說道。

地方層級談不了,但中央層級的環保單位在面對跨境污染一樣綁手綁腳。「像是中國的垃圾在岸上歸環保機關管轄,但到了海上,歸國土資源單位轄下的海洋局管,我們一直找環保單位,對方也束手無策。」傅豫東說,這個政府組織上的差異,讓雙方環保單位在2015年7月對談合作協議時幾乎動了肝火,後來才知道,根本找錯單位協調。更不用說越過海峽中線的垃圾,就從污染問題變成高度政治性的兩岸事務。海洋局或環保部都管不着了,而台灣這邊的環保署也無法直接處理。

中央與地方的矛盾不只反映在污染問題上,更讓金門的國土一直被對岸「偷走」。

盜採砂石 國土被偷走

「半夜你站在海岸上,遠遠就可以看到海上一排燈光,那是對岸盜採砂石的船,開到金門外海來挖沙。」洪德舜說,海巡一天就來這麼幾次,來的又是固定時間,盜採砂石的船當然明目張膽地越過海峽中線。

「盜採砂石本來是地方層級可以管,但是越過海峽中線就屬於中央層級的事了,地方政府沒辦法管,也沒那個能力管。」洪德舜說,當兩岸交流頻繁,兩邊政府關係越來越好之後,這種地方上的衝突,他們並不想處理,中央不處理、地方無法處理,倒楣的就是金門的海岸線一直退縮,國土被人挖走了也沒人理。

2015年5月,監察委員前往金門訪查垃圾問題,10月提出的調查報告中,指稱「環保署長期未正視大陸海漂垃圾問題,也沒有考量離島事務屬性特殊,協助金馬離島地區解決大陸海漂垃圾問題。」要求陸委會及環保署應持續與中國協商,並且將海漂垃圾議題定調為兩岸特殊事務,納入兩岸環境保護合作協議草案的子議題。不過在中央協商有所突破前,地方還是只能靠自己。

地方政府層級沒辦法談兩岸合作,「但我們也不能等死。」傅豫東說,兩邊現在只能透過非正式的合作,一點一點解決污染跨境轉移的問題。「像是空氣污染,我去廈門、福建的時候就跟他們的官員說,你們的工地可以加裝防塵罩,這樣施工的粉塵不會跑到外面去。」透過這些私下聊天的場合,將台灣過去做污染防治的經驗傳遞出去,「工地揚塵占他們城市污染源的3成。粉塵減少,污染源不是就少一點了嗎。」

過去曾在中央環保署任職的傅豫東,與對岸交流的經驗不少,談起中國在環境污染管制上的能力,他笑着說:「10年前他們就把台灣汽機車排放標準的管制抄一抄改成電子檔,就直接上路,結果發現根本窒礙難行。現在他們進步了,得跟上法令管制了,只是執法能力不夠,導致污染防治做得不好。」

傅豫東說,每每到中國參訪,指着他們的煙囪問說:「怎麼冒着煙呢?」對方卻一派輕鬆的回答:「鍋爐剛起鍋,總是有點煙嘛。五分鐘就沒了。」這樣的態度成了污染防治上最大的漏洞,位於亞洲季風帶下游的台灣,間接因此成了受害者,「我們要把台灣的經驗傳授過去,這樣才能避免自己間接受害。正式管道還不暢通,我們就趁私下閒聊時多告訴他們一點,幫他們一把。」

廈門市五通客運碼頭。攝:王嘉豪/端傳媒
廈門市五通客運碼頭。

至於海漂垃圾,目前,兩邊地方政府只能各自在各自的範疇內努力。傅豫東說:「現在對岸只要下大雨,對岸幾個小時後就會出動大型工作船,先用粗的攔油索在海上攔截垃圾,再用怪手把垃圾抓上船,減少飄到金門的垃圾量。金門這邊則是出動小型漁船,在海峽中線另一側捕撈垃圾。」今年12月,雙邊還會就租用海上工作船進行對談,增加海上捕撈的效率。

金門也與廈門協議,打算將海漂垃圾運往福建處理,「這些垃圾他們也承認是他們的,那福建有七、八個焚化爐,我們也在討論送去哪個處理。送到福建不過15公里,處理費用每噸低於一千元台幣,比送往高雄便宜多了。」

「他們(指中方)說台灣現在政治狀況太詭異了,現在什麼都不用談,一切等2016年1月16選舉結束。如果新政府對『九二共識』不認同,後面就難做了。」

金門縣環保局長傅豫東

雖然雙邊地方政府已有共識,且2015年10月的第4次「兩岸事務首長會議」(夏張會),台灣的陸委會主委夏立言也在會議上和中國國台辦主任張志軍提起這一問題,兩邊均有意願要一起解決這個議題。但傅豫東坦言,現階段最大障礙就是「2016年1月的大選」。

「我們是已經談好了啦,但他們也說得很直,他們說台灣現在政治狀況太詭異了,現在什麼都不用談,一切等2016年1月16選舉結束。如果新政府對『九二共識』不認同,後面就難做了。」傅豫東無奈地說,當跨境污染卡上「兩岸事務」,任何協議都得等政治決定。

「金門位於兩岸的夾縫,總是被『工具性』的用在兩岸事務折衝上頭,但在關乎當地的民生議題上,中央的處理卻相對淺薄。」邱垂正說道。冷戰時期,金門人的權益被兩岸軍事對峙犧牲了;如今冷戰早已結束,金門人還是無奈地被壓抑在兩岸依然政治對峙的夾縫中。

一群雀鳥在金門上空飛過。攝:王嘉豪/端傳媒
一群雀鳥在金門上空飛過。

鱟,讀音同「後」,馬蹄型硬殼、帶着一根長長的尖尾,出現在地球上的時間比恐龍還早,已存活超過四億年,有「活化石」之稱。不過,近幾十年來鱟分布的地區越來越窄,數量越來越少,與環境大肆開發破壞有關。從前台灣西部的沙灘有許多鱟,如今覓不可得;澎湖30年前亦有很多,現今只是偶爾一見,只剩金門能找到鱟的蹤跡。金門成鱟出現於每年5月到8、9月間(產卵季節),東北季風起即會遷徙至20至30公尺深海域越冬。鱟極具歷史文化深度,台北萬華龍山寺入門前的一對石刻上,分別刻著「章魚」與「鱟」,代表「彰顯孝道」,因為「孝」的台語與「鱟」的音相同。過去,金門先民會把鱟殼的前半節拿來做為「鱟杓」,用來添飯;中節鱟殼則取來彩繪成虎頭,成為「虎頭牌」的辟邪物,懸掛在門楣上,作為鎮煞辟邪與祈吉祥納福氣之用。(資料來自金門縣自水產試驗所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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