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空气污染,过去一周攻占了台湾各大媒体版面。但这些光是看照片就让人惊心动魄的空气污染,真的只是“中国大陆”的事情吗?金门人会摇摇头,带你到海边,往西指向小金门的方向,这座5公里外的离岛,平日清晰可见。但雾霾一到,也就隐匿在朦胧里。
媒体上常说“雾锁金门”,但当地人不会感到这么诗意浪漫,因为那是随着东北季风来到的中国霾害。每年秋、冬,季风盛行时,距离中国仅仅15公里的金门,总是雾茫茫一片。以东北季风旺盛的2月为例,将近一半的天数,PM2.5(细悬浮微粒)指数都到达“紫爆”(浓度极高,空气品质不良)的等级。
冬夏污染有别 居民胆战心惊
“台湾本岛的空气污染,有7成是自产、3成来自境外;但是金门却只有4%是自产,剩下96%都是境外污染。”金门县环保局长傅豫东说道。且中国来的污染源,冬季与夏季还各有不同,傅豫东苦笑地说:“冬天的空污是来自东北方的沙尘和工业污染;夏天则是西南气流带来的厦门污染物。夏天来的因为距离短,所以是‘纯粹的’污染物,冬天的污染途径比较长,中间还混了不少沙尘。”
“很多人以为是雾,其实是空气污染。”望着窗外灰濛濛的天,在金门经营民宿的洪笃钦拿出口罩戴上,他说每逢这样的天气,看着户外的小朋友奔跑嬉闹,大口喘着气时,总让他心惊。
今年1月,洪笃钦自制10面“空污旗”送到各学校去。金门的中正国小也立刻在校内升起红色的“空污旗”,警告在户外活动的学童,当日PM2.5浓度过高、空气品质达到警戒等级,心肺功能尚未发展完全的小孩,最好尽量待在室内。许多路口亦有民众自发竖立起了LED显示灯,标示出当日的空气品质,提醒民众要好好阻绝脏空气。
跨境污染无法可管,“对岸迅速发展,但环保法规没有跟上来。我们和厦门谈过好几次了,但他们说,很多工厂也是台湾人去开的啊。讲到这边,我们也很难反驳人家。”金门退休教师庄西进有些无奈,毕竟两岸交往频繁后,台湾人选择到污染规范较宽松的对岸开工厂,制造的空污传回台湾,这笔帐到底该算谁的?
细碎的保丽龙堵住了沙滩的孔隙,让潮间带里的生物无法呼吸,宁静的在沙滩里死去。
除了因为距离接近,让岛屿正面迎击来自中国的空污,中国西南沿海的发展,也为小岛带来许多海漂垃圾。海漂垃圾有多严重?傅豫东说,金门正好位于福建九龙江出海口外,只要九龙江附近下大雨,隔天垃圾就到金门,铺满了沙滩。
“最夸张的,我还看过小舢舨也随着洋流飘上金门沙滩。”像一艘幽灵船似的,无人的舢舨就这样飘过海峡中线,想起那画面,庄西进不禁笑了起来。
2008年,福建省政府提出厦金海域“海漂垃圾”全面整治计划,明确提出海洋环境保护考核不合格的地区,将不予以审批新建用海项目。
2010年,南华地区暴雨成灾,金门受到波及,海漂垃圾淹满沙滩。彼时动员了120位志工、清了3天,共清出60吨垃圾,创下历年高峰,也清出金门人对海漂垃圾的火气。县政府随即向厦门反应,要对岸给个交代。福建虽然针对沿海开发有更严格的污染管制,但海漂垃圾仍旧一直来。
海滩上9成的垃圾几乎来自对岸,其中最多的,莫过于空瓶和保丽龙。西南沿海的养殖渔业大量使用保丽龙,季风或是台风肆虐过后,保丽龙被浪花击碎,飘上了金门。细碎的保丽龙堵住了沙滩的孔隙,让潮间带里的生物无法呼吸,宁静的在沙滩里死去。
垃圾填满沙滩 鲎存活率骤降
西北角的乌沙角码头,一路向北延伸到北山断崖,这一整片海滩已被划为活化石──鲎──的保育栖地。
鲎是一种珍贵海洋生物,每当满月或新月、大潮那时,鲎会上岸到沙滩上产卵,小鲎孵化后会在岸上待了两、三年,再重回大海。垃圾填满的沙滩,严重影响鲎孵化、成长的环境,保丽龙堵死沙滩的孔隙,“2003年,每平方公尺大概有150个卵,但2013年时只剩40个。鲎的存活率也降到剩万分之一。”长年观察鲎的生态的当地人洪德舜感慨。
海漂垃圾塞满东北与西北角,尤其台风过后,就得动用大量人力协助净滩。清运工作辛苦,管理东北角海岸线的金门国家公园管理处,2014年和2015年共编定新台币九百多万元预算,公开招标征求厂商来处理。流标了8次,才终于有厂商投标。
漂流到北山断崖附近海滩的垃圾,还得靠人工捡拾分类,分装捆绑后,再吊运上北山断崖。为了清运海漂垃圾,金门县政府每年平均支出新台币五、六百万经费;2013年,县府花了新台币四百多万购入“自走式沙滩车”,协助净滩。
金门国家公园管理处处长谢伟松笑着说,沙滩上出现沙滩车,后方还挂着拖垃圾的板车,大概是金门才有的特殊景观吧。除了雇工固定清除海滩垃圾,县府与公所也不时举办净滩活动,而民众也习惯一见到海滩出现垃圾,立刻要求县府和国家公园管理处处理,谢伟松说:“捡垃圾已经是金门的全民运动。”
由于金门没有自有的焚化炉,垃圾都得运往高雄焚烧处理,大量的海漂垃圾只能堆置,等着固定船期把它们接往高雄。“运费1吨要两千七百多块台币,焚化炉处理费用1吨两千三百元台币,处理成本1吨要五千元台币。”相较之下,事业废弃物每吨处理费用大约两千多元台币,“金门的生活垃圾处理费,比工业废弃物还高啊。”傅豫东说道。
另外许多军事基地不像开放的沙滩,有便利交通。当地居民还透露,军用的海边隧道里也被垃圾填满,怎么清都清不完,当年两岸对峙时这些军事要塞都没有沦陷过,如今却被对岸垃圾攻破。加上这些地方没有办法送出清运,军人捡拾以后只能就地焚烧,“都不知道有没有烧出什么有毒物质……。”
两岸无小事,不论是垃圾或其他民生资源议题,都不是县府可以去和对方谈合作的,因为他的权限就是不到那个层级。
跨区域的污染需要双边一起解决,但台湾与中国的特殊关系,让污染问题再度上升到两岸事务层次,一碰触到“两岸议题”,金门县政府就无权插手。“两岸无小事,不论是垃圾或其他民生资源议题,都不是县府可以去和对方谈合作的,因为他的权限就是不到那个层级。”曾担任陆委会主委办公室主任的邱垂正说道。
地方层级谈不了,但中央层级的环保单位在面对跨境污染一样绑手绑脚。“像是中国的垃圾在岸上归环保机关管辖,但到了海上,归国土资源单位辖下的海洋局管,我们一直找环保单位,对方也束手无策。”傅豫东说,这个政府组织上的差异,让双方环保单位在2015年7月对谈合作协议时几乎动了肝火,后来才知道,根本找错单位协调。更不用说越过海峡中线的垃圾,就从污染问题变成高度政治性的两岸事务。海洋局或环保部都管不着了,而台湾这边的环保署也无法直接处理。
中央与地方的矛盾不只反映在污染问题上,更让金门的国土一直被对岸“偷走”。
盗采砂石 国土被偷走
“半夜你站在海岸上,远远就可以看到海上一排灯光,那是对岸盗采砂石的船,开到金门外海来挖沙。”洪德舜说,海巡一天就来这么几次,来的又是固定时间,盗采砂石的船当然明目张胆地越过海峡中线。
“盗采砂石本来是地方层级可以管,但是越过海峡中线就属于中央层级的事了,地方政府没办法管,也没那个能力管。”洪德舜说,当两岸交流频繁,两边政府关系越来越好之后,这种地方上的冲突,他们并不想处理,中央不处理、地方无法处理,倒楣的就是金门的海岸线一直退缩,国土被人挖走了也没人理。
2015年5月,监察委员前往金门访查垃圾问题,10月提出的调查报告中,指称“环保署长期未正视大陆海漂垃圾问题,也没有考量离岛事务属性特殊,协助金马离岛地区解决大陆海漂垃圾问题。”要求陆委会及环保署应持续与中国协商,并且将海漂垃圾议题定调为两岸特殊事务,纳入两岸环境保护合作协议草案的子议题。不过在中央协商有所突破前,地方还是只能靠自己。
地方政府层级没办法谈两岸合作,“但我们也不能等死。”傅豫东说,两边现在只能透过非正式的合作,一点一点解决污染跨境转移的问题。“像是空气污染,我去厦门、福建的时候就跟他们的官员说,你们的工地可以加装防尘罩,这样施工的粉尘不会跑到外面去。”透过这些私下聊天的场合,将台湾过去做污染防治的经验传递出去,“工地扬尘占他们城市污染源的3成。粉尘减少,污染源不是就少一点了吗。”
过去曾在中央环保署任职的傅豫东,与对岸交流的经验不少,谈起中国在环境污染管制上的能力,他笑着说:“10年前他们就把台湾汽机车排放标准的管制抄一抄改成电子档,就直接上路,结果发现根本窒碍难行。现在他们进步了,得跟上法令管制了,只是执法能力不够,导致污染防治做得不好。”
傅豫东说,每每到中国参访,指着他们的烟囱问说:“怎么冒着烟呢?”对方却一派轻松的回答:“锅炉刚起锅,总是有点烟嘛。五分钟就没了。”这样的态度成了污染防治上最大的漏洞,位于亚洲季风带下游的台湾,间接因此成了受害者,“我们要把台湾的经验传授过去,这样才能避免自己间接受害。正式管道还不畅通,我们就趁私下闲聊时多告诉他们一点,帮他们一把。”
至于海漂垃圾,目前,两边地方政府只能各自在各自的范畴内努力。傅豫东说:“现在对岸只要下大雨,对岸几个小时后就会出动大型工作船,先用粗的拦油索在海上拦截垃圾,再用怪手把垃圾抓上船,减少飘到金门的垃圾量。金门这边则是出动小型渔船,在海峡中线另一侧捕捞垃圾。”今年12月,双边还会就租用海上工作船进行对谈,增加海上捕捞的效率。
金门也与厦门协议,打算将海漂垃圾运往福建处理,“这些垃圾他们也承认是他们的,那福建有七、八个焚化炉,我们也在讨论送去哪个处理。送到福建不过15公里,处理费用每吨低于一千元台币,比送往高雄便宜多了。”
“他们(指中方)说台湾现在政治状况太诡异了,现在什么都不用谈,一切等2016年1月16选举结束。如果新政府对‘九二共识’不认同,后面就难做了。”
虽然双边地方政府已有共识,且2015年10月的第4次“两岸事务首长会议”(夏张会),台湾的陆委会主委夏立言也在会议上和中国国台办主任张志军提起这一问题,两边均有意愿要一起解决这个议题。但傅豫东坦言,现阶段最大障碍就是“2016年1月的大选”。
“我们是已经谈好了啦,但他们也说得很直,他们说台湾现在政治状况太诡异了,现在什么都不用谈,一切等2016年1月16选举结束。如果新政府对‘九二共识’不认同,后面就难做了。”傅豫东无奈地说,当跨境污染卡上“两岸事务”,任何协议都得等政治决定。
“金门位于两岸的夹缝,总是被‘工具性’的用在两岸事务折冲上头,但在关乎当地的民生议题上,中央的处理却相对浅薄。”邱垂正说道。冷战时期,金门人的权益被两岸军事对峙牺牲了;如今冷战早已结束,金门人还是无奈地被压抑在两岸依然政治对峙的夹缝中。
读者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