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在談論「為什麼是巴黎?」、「伊斯蘭的本質是否邪惡?」、「下一個被襲擊的城市會是哪裏?」一個更為直接的問題卻少有人説出來,更少人能夠回答:「如何打敗伊斯蘭國(ISIS)?」
研究伊斯蘭宗教史的紐約學者、目前在香港中文大學文化及宗教研究系執教的傅健士(James Frankel)博士,願意回答這個問題。雖然他打趣説,如果自己馬上能開出一個打敗ISIS的方案,「就發家致富了」,但他從歷史、宗教的敘述中,指出了伊斯蘭國的致命弱點。
ISIS領袖巴格達迪自稱哈里發,是伊斯蘭教先知穆罕默德的正統繼承者,正一步步實現《可蘭經》關於「末日之戰」的預言。由此推理,一旦ISIS不能用教義圓滿闡釋自己的行為,或是無法兑現對信徒許下的承諾,那麼就很容易失去支持。擊潰ISIS的關鍵,是理解它背後的一整套意識形態,理解它對信徒的宣傳方式。既要攻城掠地,軍事打擊ISIS,也要戳破它對教義的曲解,奪回被ISIS佔領的心靈。
中斷《末日之戰》的演繹
Dabiq是ISIS的電子雜誌,排版複雜精美,傳播廣泛。事實上,Dabiq是敘利亞一座城市的名字。它在《聖訓》(先知穆罕默德言行錄)的預言裏出現過:那些活得夠長的穆斯林會看到,末日審判到來之前,會有一場鬥爭。屆時,有穆斯林與非信徒結為密友,背叛自己的宗教,但真正的信仰者會組成軍隊,奪回聖城麥地那,並在土耳其和敘利亞的邊境城市Dabiq迎戰羅馬軍隊(注:這裏「羅馬」或許指意大利羅馬,也可能指「拜占庭」,土耳其伊斯坦布爾舊稱)。贏得Dabiq之戰後,勝利的穆斯林將一路攻入土耳其,擊敗「偽救世主」。然後,世界將由轉化為穆斯林的救世主耶穌領導,享受和平與公正。
所以,ISIS攻下Dabiq,對它的信眾來説,末日之戰已經上演,ISIS就是那支「真正信徒」組成的軍隊。Dabiq之外,ISIS佔領了伊拉克和敘利亞大幅疆域,這兩地正是伊斯蘭文明鼎盛時期的中心。和基地組織、尼日利亞「博科聖地」等原教旨勢力不同,ISIS控制了伊斯蘭世界核心區域的勢力,面積和整個英國差不多大。這使得它在信眾眼中格外有吸引力。
傅健士認為,對於宗教教義的闡釋很多時候取決於闡釋者的理解和目的,甚至可以説,人們總能從教義中找到支持自己主張的教條。但是,對教義的遵從,恰恰是ISIS的立足之本。如果有選擇地攻打他們佔下的、具有宗教意義的城市,把預言裏的歷史名城從ISIS手上奪回來,就是沿用ISIS的方式戳破ISIS對於教義的壟斷演繹。拿回這些城市,除了可以讓ISIS演繹末日之戰的企圖破滅,也可以打破ISIS的成功形象。畢竟,不少被它吸引的人,是希望在末日戰爭到來前,站在勝利者一邊。
儘管目前各國還未就是否出動地面部隊、由誰出動等等達成一致,傅健士強調,軍事打擊和意識形態話語權的爭奪,必須雙管齊下。也就是説,軍事行動外,必須在穆斯林中,進行反ISIS的宗教宣傳。
不過,他遺憾地指出,歐美國家政府意識不到宗教、歷史敘述的重要性,只是簡單地將ISIS貶低為「野蠻人」、「邪惡的力量」,那樣做無法讓跟隨ISIS、同情ISIS的人意識到問題的本質:ISIS並非正統繼承者。
巴黎恐襲違背教義
巴黎恐襲之後,有ISIS支持者在網上歡呼:「這是神蹟!」然而,根據傅健士的説法,在《可蘭經》中你找不到任何支持殺害平民的教義,巴黎,這座城市,也沒有出現在與末日之戰相關的預言中。
相反,這場恐怖襲擊,處處違背教義。例如,《可蘭經》禁止殺害平民,哪怕是異教徒的平民。而諸多ISIS襲擊受害者中,有婦孺,甚至有穆斯林。這些都是教義不容許的。
另外,伊斯蘭教教義從未鼓勵過自殺,更不用説自殺式襲擊。法國總理剛剛宣布,有情報顯示,ISIS可能動用生化武器,但伊斯蘭教教義實際上禁止「投毒」等非常手段。
ISIS在巴黎得手了,但同時也暴露了它的弱點:它並不像自己標榜地那樣遵從真正的伊斯蘭教教義。
拒絕吸收難民對ISIS有利?
傅健士認為,ISIS策劃巴黎恐襲的目的,首先是恐嚇西方,但同時,它也想截停那些湧向西方的難民。
襲擊過後,美國和歐洲不少國家出現聲音,拒絕繼續接收敘利亞難民,這正中ISIS下懷。要知道,數以百萬難民逃離ISIS統治區域,去歐洲求生存——這原本對ISIS來説,是非常恥辱、尷尬的事情。如果在ISIS統治的領域,生活真如宣傳得那麼美好,穆斯林應該大量從歐美國家移出,接受哈里發的保護才是。
如今,當西方對難民關上大門,指責難民是恐怖襲擊的元兇,ISIS可以重複它的宣傳話語:看哪,非信徒痛恨穆斯林。基督徒、猶太人,他們才不管穆斯林的死活,只有加入我們才是出路。
ISIS的自然死亡?
除了從宗教教義的角度,打擊伊斯蘭國的自我宣傳,傅健士認為,ISIS遲早會令支持者幻滅。
儘管外界對它內部的日常管理所知甚少,但可以想見,目前的領導者未必具有行政管理經驗和資源。「只見到關於嚴苛酷刑的報道,如違背教義要剁手等,但真正的哈里發國,要主持公平正義,要保證人民生活富庶,這些目前都看不到,」傅健士説,外界對伊斯蘭國的打擊與孤立,將逐漸令追隨者失望,「當然,我們不能坐等伊斯蘭國自然死亡,但在實施軍事打擊的同時,需要保持耐心。」
獵殺伊斯蘭國頭領並無幫助
目前美國及盟軍空襲的對象,往往是伊斯蘭國頭目。打擊這個組織的領導層,當然是一種必要策略,但在傅健士看來,直接打死伊斯蘭國所謂「哈里發」巴格達迪——就像當年擊斃本.拉登一樣——未必能從根本上消滅恐怖威脅。
「就像神話中的惡龍,你砍掉一個腦袋,它會再生出十個來。殺掉本.拉登,伊斯蘭國冒出來,打敗伊斯蘭國,還會有其他新的恐怖組織誕生。」
他反覆強調,伊斯蘭國並非「近年新生事物」,它的歷史背景可以追溯到十三世紀,要放在「薩拉菲運動」的脈絡裏解讀。唯其如此,在能找到解決問題的鑰匙。
「薩拉菲主義」是遜尼派穆斯林運動,主張回到源頭,嚴格遵從先知的主張,追求純正的伊斯蘭生活,顧也稱為「原教旨主義」。
伊斯蘭文明曾經擁有輝煌歷史,但到了13世紀,蒙古入侵、攻破巴格達後,漸漸衰落。歷史上第一個薩拉菲主義者,是13世紀侵略戰爭倖存者伊本·泰米葉。他認為穆斯林落敗就是因為伊斯蘭信仰在墮落,應該回到早期純潔的生活方式。與伊本·泰米葉主張一脈相承的,是瓦哈比派、穆斯林兄弟會、本.拉登,現在輪到伊斯蘭國。薩拉菲主義者相信,只有恢復早期穆斯林生活,才能重振伊斯蘭文明的榮光。
這正是ISIS吸引西方年輕穆斯林之處。這些人在現實生活中,常常覺得受到排擠,無法融入當地主流社會。他們希望獻身「有價值的事業」。而巴勒斯坦哈馬斯抵抗組織,不過是一個地區性勢力。「基地」更像一個跨國集團,商業軍隊,不斷需要金主募捐。只有ISIS,是唯一能把「伊斯蘭」和「國家」擺在自己的名字裏,而且擁有石油和領地,「不要低估這樣的品牌效應,」傅健士説。
ISIS對於歐洲穆斯林,可能比對美國的穆斯林更有吸引力,因為前者的社會融入程度更低。法國穆斯林大多來自北非,住在巴黎或其他大城市的市郊,受教育程度低,收入也低,還面對着很高的失業率。傅健士分析,歐洲大部分國家都是民族國家,民族意識比較強。而美國和加拿大是移民國家,那裏的穆斯林不乏中產階級,社會地位較高。
由此可見,也許有一天,ISIS這個組織真的被剿滅了,但是持有同樣意識形態的勢力會崛起。年輕人會繼續加入那股勢力,除非全球各國為這些年輕人展示另一種可能,讓他們有歸屬感。無論在美國、法國,還是在中國、俄羅斯,只要穆斯林覺得自己是被關心、被照顧的,那麼他會慢慢認為自己是屬於這個國家的。這才是根除恐怖主義的辦法。
附錄:
傅健士認為,目前市面上以「伊斯蘭國」為名的書籍,大多是匆匆新作,真正理解ISIS,還是要從理解薩拉菲運動入手。於是,他推薦了以下三本相關書籍:
Islamism: Contested Perspectives on Political Islam
《伊斯蘭主義:關於政治伊斯蘭的對立觀點》
Richard C Martin; Abbas Barzegar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當我們在公共領域談論伊斯蘭時,我們在談論什麼——這本書可算是由一場十四位穆斯林和非穆斯林學者參加的辯論,寫作者就「伊斯蘭」、「伊斯蘭主義」等詞彙在公共討論中的內涵和外延作出各自的解釋。
Global Salafism: Islam’s New Religious Movement
《全球薩拉菲主義:伊斯蘭的新宗教運動》
Roel Meijer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本書邀請多位歐洲學者從宏觀和圍觀層面深入探討全球薩拉菲主義,力圖為讀者呈現這支當代伊斯蘭流派在具體社會文化情境之內的狀態。
The Making of Salafism :Islamic Reform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薩拉菲主義的形成:20世界伊斯蘭改革》
Henri Lauzière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5
本書將薩拉菲主義置於去殖民主義歷史進程之中,展示在整個20世紀中,薩拉菲主義如何被定義、利用、質疑,又如何被用來分析他者和定義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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