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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港台音樂人聯手:音樂肖像,讓生命不孤單

用音樂講述普通人的故事,呈現他們的生命之光。這是一次內地音樂人小河聯手中港台音樂人進行的一次計劃:這裡有音樂,但也有文字、影像、心理學、社會學、人類學……小河將他天馬行空的點子拴在了「音樂肖像」上。

端傳媒記者 張淼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15-11-14

編者按:「音樂肖像」由內地音樂人小河發起,藉由音樂呈現普通人的生命之光。每年,12組音樂人會與肖像人物接觸,為他們創作一首歌,並記錄下影像、文字,藉此為時代刻相,並延伸出更多討論。所有資料將在音樂肖像檔案館得以保存,也會有相應的實體唱片出版和演唱會。第一期音樂肖像計劃已經啟動。12組音樂人會依託小河在2010年創作的12首demo和相關記錄進行再創作。目前參與的音樂人包括萬能青年旅店、五條人、周雲蓬、老狼、抗貓、羅思容、萬芳、林一峰、程璧、陳粒、馬頔、小老虎。

小河(右)與萬能青年旅店樂隊主唱董亞千(攝:吳戀)
小河(右)與萬能青年旅店樂隊主唱董亞千

何國鋒又在倒騰他的新玩意。不是信手拈來的古怪音色、天馬行空的素材雜糅、無源可溯又不著痕跡的氛圍鋪排,這一次,他像一個項目經理,打開電腦和 ppt,一絲不苟地介紹起「音樂肖像」。這是他5年前和一個畫廊合作的項目。5年裏,何國鋒經歷了許多,他戒酒、信佛,但沒戒掉重啟項目的念頭。

何國鋒更廣為人知的名字是「小河」。這位頑童兼瘋子,趟著民謠和實驗的兩條河,有時也沾惹電影配樂。他的自由、豐富和謙卑,讓人無從期待固定答案。無源之水汩汩流淌,捧上一掬就是一種形態。現在,這個裝水的容器是「音樂肖像」。

一個程序的誕生

對小河,「音樂肖像」是一個程序。

5年前小河與一間畫廊合作,用12個月的時間,找來12個陌生的肖像人物,和他們各相處一天並創作一首歌。小河先在豆瓣網徵集參與者,結果發現,報名的全是文藝青年。20歲上下的年輕女孩,總覺得青春該留下印跡,最好有首歌來詠歎。樣本太單一,肖像的功用就失去了。小河只好改托朋友介紹。

新的問題漸漸浮現,這次關乎心裏的那把尺。鄉村教師,失聰女孩,女同性戀,煤礦工人,單親媽媽,這是小河最初選擇的肖像人物。「開始我真的覺得他們是普通人」,回過頭看他意識到不對勁,「他們的身份太鮮明瞭,光這樣說就感覺這個人物挺有說頭的。他們的身份其實是社會賦予的,他們被社會邊緣化。」只是作為社會的一分子,有時候會不自知。

五條人樂隊錄製音樂肖像計劃中的歌曲《陳木蓮》(攝:盧冠廷)
五條人樂隊錄製音樂肖像計劃中的歌曲《陳木蓮》

煤礦工人侯師傅是朋友介紹給小河的,初見時他很警惕,總懷疑小河是來曝光煤礦的黑記者,「問這麼多幹啥」。侯師傅在井下7000米作業,但臉總乾乾淨淨。這顛覆了小河的想像,「為什麼我期待看見的是一張漆黑苦難的臉」。

小河後來選的肖像人物有一位普通的90後女孩,見面時她帶小河去水立方玩快閃,跳了一段 Michael Jackson 的舞蹈,「跳完就啪啪啪啪消失了」。5年前小河只覺得這女孩特別北京,5年後才知道,這個叫王若姍的女孩當時有心理障礙。

不要去說很多道理,你把真理寫在牆上,不如發明一套程序。

初次接觸時的關係,創作中對人物關係、矛盾的理解,作品完成後與肖像人物的不協調,以及這不協調和自己內心期許間的張力,親身實踐的過程讓小河體驗心態的種種變化:從焦灼到放下,從緊繃到鬆弛,從進入他人到打開自己……「音樂肖像其實給創作者這樣一個心路變化的流程。不要去說很多道理,你把真理寫在牆上,不如發明一套程序。」他想分享。

看別人吃得幸福也是種吃

5年前與每個肖像人物接觸時,小河都創作了一首歌並記錄下影像。12個人的文字、音樂、影像素材積攢下來,以一人之力很難整理。畫廊的資助結束,項目也就暫時擱置,雖然小河不時會和朋友唸叨「有條件了再做」。

10月15日,周雲蓬與小河在舊天堂書店做關於音樂肖像的分享會(攝:空鍋)
10月15日,周雲蓬與小河在舊天堂書店做關於音樂肖像的分享會

門唱片的謝江川14年舉債給小河出版了電影配樂集,一套5張CD,售價500元。據說全國銷量最好的舊天堂書店,只賣了十幾套。他聽了小河的計劃,覺得「特別可行」。幾個朋友湊了些資金,「音樂肖像」就這麼茫然不知「錢」路地開始了。

你瞭解不同、瞭解別人、走進別人、感知別人,其實是對你自己的人生打開。

但這一次,表達者不再是小河。「5年前我已經得到了內心想得到的那種感受。如果我再把這12首歌唱出來,那等於我還是在跟別人說。『哎呀我體悟到了這個,我告訴你』。」小河想讓其他人也參與這個程序,或者說,藉助他5年前準備的素材,直接進入流程。「我希望所有音樂人甚至是普通人經過這件事之後自己內心得到一些補充。你瞭解不同、瞭解別人、走進別人、感知別人,其實是對你自己的人生打開。」

包括萬能青年旅店、五條人、老狼、羅思容、周雲蓬、萬芳、林一峰在內的12組音樂人都參與了這個計劃。5年前小河創作的歌曲小樣、拍攝的視頻和應徵者的報名信都作為素材提供給他們,任由創作者再發揮。小河更願意提供支持而不是一個人「嘚吧嘚嘚吧嘚」,「你做的東西別人吃得開心,比你自己吃還要幸福。創作也是一種吃。你看別人吃你的東西幸福,也是一種吃。」

一顆棗的百種形態

很多年,小河都習慣於等待靈感「從你腦袋『呲兒』進去」,把最心裏的情感寫出來;與畫廊的那次合作,讓他開始反思「為什麼我要做靈感的努力呢」。「一個作品的好壞,其實跟你的靈感沒有太大關係,跟你創作的原發點有關。」

小河將原發點解釋為觀察事物的視角、觸覺或說覺知力。創作關乎的是覺知力的強度和視角,「所有人都這樣看問題,你也這樣看問題,你再寫十首歌,一百首歌,也沒有用。」

小河(攝:空鍋)
小河

這是小河給陌生人寫歌的初衷──他想試試命題作文。很快他發現,給陌生人寫歌這件事,包含的遠遠不只創作。「你老是覺得別人跟你沒關係。但是你不去瞭解,你怎麼有關係呢?這個世界很多冷漠的東西其實是這樣的。」音樂肖像做的是破界。

問題是你用什麼眼睛看到了這個人,而且你看到了這個人的什麼部分。

小河並不奢求用4、5分鐘的音樂完整呈現一個人,局限性地表達並不阻礙一件作品傳達和承載人物信息,「問題是你用什麼眼睛看到了這個人,而且你看到了這個人的什麼部分。」聊天中,小河信手從桌上抓起一顆棗,「就像一個棗子,他從那個角度看,跟我從這個角度看完全不一樣。你不能說他描述的這個人物比你的更不像,因為說白了,都是印象。」

曾德曠是12個肖像人物之一,他寫詩、組樂隊、玩行為藝術,但總沈浸在不得志的鬱結中。小河並不掩飾自己對曾德曠的判斷,歌詞中他白描了許多頗荒唐的場景;Subs主唱抗貓改編時卻形容,曾不過是「在砂土裏看見鑽石,在花冠上看見枯枝」。在音樂肖像的訪談中抗貓說,「你從一個人的痛苦出發,就會覺得他做的很多貌似荒誕的事都有他的理由。」

羅思容(攝:黃聖鈞)
羅思容

台灣客家歌手羅思容對應的肖像人物是超生女孩小桃核,小河寫歌時小桃核尚在母親的腹中。因為不滿計劃生育,小桃核的父母決定,讓她和姐姐用同一個名字、同一張身份證生活。小河寫下小桃核那未知但似乎有著註定軌道的一生,詞曲中滿是又尖銳又蘊著柔情的無奈;羅思容發現,她並不認同小河的表達,「創作者介入太多」。她換上小桃核的視角,幾乎重寫了整首歌。

小河對素材與人物間的隔膜毫不擔心,這也許是對的:「你不可能一天瞭解一個人,你不可能說十天就比一天更瞭解一個人。」羅思容用了類似的表述,「認識一個人到底要多久才算是認識?我們理解的對方一定是無誤的嗎?」

「人類這樣的聊天太多了」

小河為音樂肖像開了微博,用上了微信。音樂肖像的「野心」不限於音樂,如果「野心」這個詞不嫌過度,而這個「程序」能像小河期待的那樣有機生長。

小河尋找、篩選、接觸陌生人,為他們寫歌,再交由其他人改編演繹的操作模式,可能只是第一屆的特例。按他的計劃,每年將有12個歌手參與「音樂肖像」,找人、接觸、創作、記錄的自主權都在創作者。未來,「音樂肖像」提供的是資金和人力物力的支持,素材會盡數保存在音樂肖像檔案館──一個仍在籌劃中的公開資料庫。

從檔案館衍伸,這裏會有音樂、文字、影像、心理學、社會學、人類學……小河將他天馬行空的點子拴在了「音樂肖像」上。「大家隨便聊天的話,我們今天可能會聊到藝術,可能聊到外星人,可能會聊到月餅,也可能會聊到陸晨(作者註:頂樓的馬戲團樂隊主唱)脫褲子,不拴在一點的話就會太空泛」,小河說,「人類這樣的聊天太多了。」

音樂肖像可以成為發散討論的交集。「他為什麼要用一個寫實的手法來寫這個人物,為什麼要用抽象的手法來面對這個人物,或者為什麼他只看到了他臉上有一個痦子,他為什麼就對那個痦子感興趣……」其中若隱若現的或許只是創作者的志趣和表達的疆界;但當樣本放大,「大眾對什麼人最感興趣,對什麼人最漠視,對什麼人最推崇」就可以關乎不同時代下,社會潮流如何形成,而創作者如何反應。

頂馬歌中那些被紅房子西餐廳和美影廠動畫片的記憶填充的「上海童年」(作者註:《上海童年》是頂樓的馬戲團的一首歌),顯然與更年輕一代的上海人脫節。但當時間線延伸,你會觀察到變化的脈絡和鏡像內外的分別。音樂有音樂的路徑,這其中同樣包含普通人的生活方式和表達習慣。 如果肖像載體足夠豐富、樣本容量足夠大,這些電光火石間的生命體悟,除了轉化為可見的藝術形式、即刻的情感共鳴,還能成為學術研究的樣本。十年二十年積攢後,它們將是窺探世情人心的另一曲徑。

願所有的生都不孤單

1989年出生的歌手馬頔在拿到他對應的肖像人物、90後北京女孩王若姍的資料時,問小河能不能換個人。5年前他曾報名肖像人物,因為太普通沒被選中;轉換身份後,同樣的情境出現了。「我們會對我們認為淺薄、膚淺、乏味的東西嗤之以鼻,這個其實是所有人都會有的。」小河拒絕了他的要求 。

馬頔(攝:吳戀)
馬頔

小河其實希望這是創作者和聆聽者的一個機會:透過歌者的視角,聽眾意識到甚至關注從前不感興趣的、漠視的、忘記的真實生活。夢想、慾望、不現實的想像之外,人腳踩的仍應是結實的大地。體驗也許有深淺,但變化是潛移默化的。

小河會下意識地抗拒大詞,用「普通人」要註一句「加引號」──是的,沒有人可以定義「普通」;他同樣不願提音樂肖像給了參與者什麼,「不說昇華,因為太自以為是了」。不加節制的渲染和自我美化不屬於小河 。

「這種東西說出來有點大,好像你很博愛」,但這點愛又是他實際的動機和心內隱隱的期許。「描述礦工的一天而不是說礦工啊我們都愛你,會讓一個礦工覺得他懂,這個懂會讓他覺得至少有人發現了我們這種人一點點的小靈光,他覺得不孤單。」小河用小時候聽歌會代入感情作了類比。他說,「我覺得音樂肖像可以重拾音樂讓生不孤單的這種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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