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半地一半] 意猶未盡與詞不達意是同一事情的兩個說法。
終於,七七四十九回以後,這超市裏無休止的;重復往返播放的唯一的輕音樂,聽得我能分毫不差地默唱,並且身不由己地,讓曲子跟着回到街上,走好一會才慢慢甩掉。
好久以前我在挑一罐葡國沙甸,或一袋咸脆花生或是別的什麼,就聽得那獨一無兩,讓人厭煩無比的樂音,在四下緩緩翻滾流瀉,那是一股無邊無際見不到摸不着的沙塵暴一樣的物事,在光撑撑的假天花下所有架子的所有瓶瓶罐罐的縫隙裏流來流去,三幾粒音,周而復始始而復周……。
在這兒幹活的人,何其悲苦。當時我想。
這些幹活的人有我想的那麼悲苦嗎?煩人的樂音讓這些人變的更不苟言笑或粗聲大氣嗎?
好多年前有個叫《藍調兄弟》的戲,戲裏兩個角兒為了什麼我想不起來的原因,被一眾警伯圍捕,多番追逐之後二人衝進一部電梯,那冉冉上昇,光線柔美的電梯廂內,正播放着很「連卡佛」的,跟上文下理十分地不搭調的輕音樂。我跟所有的觀眾一樣,感受得編導對此類半死不活的無骨無肉的樂音的厭惡與痛恨,並且每回遇上,自然就會聯想起昏黃的電梯和氣急敗壞的警察。
在等候付款的人龍裏我有充裕的時間仔細地看,看收銀機後那些臉,這些幹活的人有我想的那麼悲苦嗎?煩人的樂音讓這些人變的更不苟言笑或更粗聲大氣嗎?
傍晚時分物流公司的人來了,幾個不愛穿上衣的渾身上下繪滿了珍禽異獸的漢子,在入口處架一道鋅皮滑梯,該補充的貨一箱箱一捆捆,從行人道那頭滑到鋅皮末端一個紋身漢子手裏,那飛鷹紋龍一使勁,貨物便應聲疊上了邊上某個角落,背景上那三幾聲樂音,讓這樣的景緻變得超乎現實,人們慣見的油鹽醬醋,身水身汗地,不吃人間煙火。
世上所有的榕都沉實耐看。
我抱着一袋貓砂又回到了街上,人和車子如常地擠過來漂過去,夾雜好多的聲響,先前的樂音,非得走到三岔路口那棵細葉榕那裏不會消散。世上所有的榕都沉實耐看,三岔路口上這一棵,長得五六樓高了,樹幹上釘着一隻牌板,說是八十年代一個到訪本城的民謠歌手親手栽種的,因着這歌手的口味和曲藝,我總覺得這榕就沒別的榕好看,幸好每天打樹下流來流去的人和事還是充滿質感的:有時是一大幫學生或是白領,他們總有興高采烈的話題,有時是三幾個不曉得在守候什麼的,各自發楞的人,有時是個坐在板車上歇息的拾荒者,他和他的同行一樣,從來不會張望別人的板車上有些什麼。這天樹下來了一個競選區議會的年輕男人,路燈下擱着他的政綱易拉架,有個人在仔細地看,斑馬線的綠燈一亮,就頭也不回走了。滿街歸心似箭的人,四方八面地來,四方八面地走,年輕人的助理看看我抱着的貓砂,塞給我一張傳單,我倚着路燈慢慢看,待超市裏那讓人煩厭的樂音消散得七七八八了,才回家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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