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寬大的墨鏡下緣幾乎和口罩上緣接在一起,這意味着她大半張臉都已經被遮住,即使直視鏡頭,也不可能被認出來。縱使如此,照片上她依然垂着頭,視線看向右下方,和照片另一邊的《蘋果日報》社長陳裕鑫、總編輯馬維敏輕鬆自然的笑容大相徑庭,她和兩位《蘋果日報》高管握手的姿勢,也顯得勉強而不自然。
這是一場「頒獎典禮」的報導,頒發的是「爆料拿獎新台幣200萬」的揭曉典禮。這名Y小姐因為向蘋果提供了一段清晰、完整的「八仙塵爆」現場影音,事發一瞬間的傷者四散奔逃的影像,以及驚嚇尖叫的聲音清晰可聞。這支「旁觀他人之痛苦」的影音,一天之內超過269萬次點閱,獲得了「單月最高」及「單週最高」兩項獎勵,共得到新台幣220萬元獎金。
為了想在24小時發生的即時新聞大海中撈針,《蘋果日報》推出「爆料拿獎金」政策,鼓勵一般民眾提供爆料訊息,一般提供影像有新台幣2000元獎金,照片新台幣1000元。但爆料內容如果能大量吸引點閱,《蘋果日報》還有豐厚的獎金,Y小姐獲得的就是這份大獎。
爆料拿獎金 新聞倫理堪憂
「我自己覺得這樣的作法有點爭議,有點像是花錢買新聞,但高層解釋,這是為了讓民眾累積對我們的信任,以後發生大事,他們也會第一個想到我們。」但對於高層的說法,《蘋果日報》記者阿中(化名)對端傳媒說,他心裏仍抱有疑問。
早在蘋果推出「爆料賺獎金」活動時,《蘋果日報》工會就曾經因為這項活動涉及嚴重的新聞倫理問題,公開聲明反對。聲明中說,讓爆料成為賺取金錢的手段,造假、濫爆等問題勢必浮現且恐難控制。
工會在聲明中強調,依新聞產製流程,所有爆料均仍須靠第一線記者進一步查證後才能刊登,以暴利吸引民眾大量爆料,不僅扭曲新聞本質,更打擊辛苦採訪、查證的記者士氣,更將讓已處於過勞環境的記者工作負擔更重。
工會呼籲《蘋果日報》管理層三思,停止這項活動。但高層並沒有採納。
隨着這項政策的推出,線上記者更陷入愁雲慘霧之中,因為高層要求,只要有人爆料,線上記者就得處理。阿中說:「曾經有同事同一天接到好幾則爆料,只好打去問官員回應。但很多爆料內容都是一些芝麻綠豆的小事,問久了官員也會動氣。像有次他晚上10點多又是為了這種雞毛蒜皮爆料,打給官員問回應,結果對方不耐煩地說:『這種事你也要問?現在都幾點了?你沒家庭我有家庭好嗎?』記者只能摸摸鼻子道歉。」
記者人力固定,但媒體卻沒有因應閱聽者對資訊即時的需求,設計出一套合理的工作流程。固定的人力處理無限的事,讓媒體工作者的勞動條件每況愈下。
曾因休假問題,差點發動罷工槓上資方的壹電視工會理事長鄭一平也難掩氣憤地說,主管常常滑着手機看到一條消息,就想也不想的要前線記者去確認,「但每個時段的記者人力是固定的,他要插一條進來,但原訂安排要做的還是得做,記者工作量就會增加。更讓人生氣的是,常常兩組SNG(衛星新聞轉播)派過去,消息卻根本是錯的!沒那件事!你說會不會氣死人?」
鄭一平的批評指出一個重點:記者人力固定,但媒體卻沒有因應閱聽者對資訊即時的需求,設計出一套合理的工作流程。固定的人力處理無限的事,讓媒體工作者的勞動條件每況愈下。
是什麼樣的策略思維讓《蘋果日報》決策高層如此鐵了心,無限期支持「爆料換流量」? 台灣公共電視台資深研究員何國華在2014年7月發表了一篇報告《聯合報和蘋果日報的轉型驅力》,文中訪問了台灣《蘋果日報》社長陳裕鑫,這位即時新聞的操盤手直截了當地說:網路閱讀行為和報紙不同,網友有興趣的內容,網路即時新聞就要報導。
廢文=生存之道?
報告引述陳裕鑫認為《蘋果》的策略是「要,就全部都要,不要把『廢文』市場讓給別人。」
所謂「廢文」,一般指的是沒有公益性、缺少新聞價值,瑣碎而沒有意義的報導。近年來《蘋果》即時最著名的廢文,可能要算是一則藝人歐陽妮妮早上穿外套發現口袋裏有新台幣200元的「即時新聞」。
但陳裕鑫認為,「雖然有人認為廢文不符合主流想法,但不做就是死路一條。」「廢文不是《蘋果》的攻擊策略,而是防守策略,少了這道防線就是死路一條。」
陳裕鑫說,藉着這樣的策略,「其他網站連抄都來不及抄,流量成長也就不如《蘋果》,因為我們提供多元原創內容。」所謂「多元」,就是「專業的要更專業,快要更快,廢文要更廢。」
「靠網路訊息或民眾爆料刺激流量,短期來看好像有效,但就商業邏輯來看,一個媒體沒有特色,大家做的新聞都越來越像,甚至和內容農場沒有兩樣,廣告主為什麼要下廣告在你這裏?」政治大學新聞學系教授劉昌德接受端傳媒訪問時強調,讀者或許一次兩次會被騙進來看,但久了之後,就不會再信任這家媒體。媒體不思考如何做出差異化的內容,讓自身有區別性,最後只會走到死胡同。但台灣媒體在面對網路時代的浪潮,以及伴隨而來的廣告營收下滑時,卻已亂了方寸。
讀者爆料,難道只能生吞活剝地拿來賺點閱率嗎?顯然不是如此。
過去媒體製造單一產品的生產流程必須改變。……只靠持續追求即時新聞來滿足閱聽人,只是一種沒有目標的盲目狩獵。累死記者,也讓新聞品質下降。
網路、社群與媒體產業間關係在近十年內產生重大變革,過去作為主要資訊提供者的媒體,逐漸轉變角色,與公民建立起平起平坐的合作關係。而透過公民提供訊息,讓媒體有能力掌握24小時、隨時隨地都在發生的新聞事件。
2005年英國倫敦地鐵爆炸,彼時英國廣播公司(BBC)收到兩萬多封電子郵件,三百多張照片,以及爆炸時的影像檔案。BBC認可這些民眾訊息有報導價值,將之用在報導內容中。地鐵爆炸案開啟媒體與民眾的頻繁合作序幕,此後BBC每天都會收到上百封民眾提供的訊息。
2012年底,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新聞研究所所屬的「陶氏數位新聞中心」(Tow Center for Digital Journalism)出版了一份重要報告《後工業新聞》(Post-industrial Journalism),3位作者分別是陶氏中心主任Emily Bell,紐約市立大學媒體文化系的C.W. Anderson,以及新媒體倡議者Clay Shirky。
報告指出一個重點:過去媒體製造單一產品的生產流程必須改變,他們稱之為「可介入的工作流程」(hackable workflow),「內容不再是只使用一次就丟掉,而是不同層次的再運用」。在這個流程中沒有一個最終產品,而是這些素材可以不斷地被加工、加入新元素,成為不同形式與內容的產品。這樣才可能滿足行動數位時代閱聽人隨時需要資訊的需求。
否則,只靠持續追求即時新聞來滿足閱聽人,只是一種沒有目標的盲目狩獵。累死記者,也讓新聞品質下降。
與民合作 新聞製產新模式
在國外,不少老牌媒體都早已積極投入與民眾合作的新聞製作模式,例如有線美國電視新聞網(CNN)設置專屬的公民新聞平台──CNN iReport,鼓勵民眾提供新聞素材,之後更設立了公民新聞獎“iReport Award”。英國《衛報》則是在經歷幾次重大事件後,發覺民眾提供的資訊能促成新聞報導的突破,因此成立了“GuardianWitness”,不但鼓勵民眾提供訊息,也會主動設定議題,再邀請民眾提供資訊,並從中製作新聞。
之後更與電信業者合作,推出“EE Guardian Witness”,作為全世界第一個公民記者行動軟體。不只是邀請民眾提供素材,“EE Guardian Witness”背後有一組專業編輯領軍,設定互動主題、邀請各地民眾採寫即時新聞。
「不過國外大型媒體並不會去競爭『即時新聞』,對他們來說,那是小報在做的,他們的品牌區隔在於深度報導。面對網路崛起和科技進步,他們思考的是如何運用技術改變報導形式,而非內容。」劉昌德說道。
不幸的是,台灣科技與經濟並沒有同步發展,加上過去文人辦報的風氣已衰弱,現在的媒體經營者往往只是生意人,少了將新聞產業視為文化一環,只把媒體當成商業。優質新聞發展協會理事長、中正大學社科院副院長胡元輝說,在經濟疲軟的前提下,台灣媒體高層又沒有理念支撐,在投資上只會越趨保守,最後以縮減人力和便宜行事的手段,應對外在環境的改變。因此在台灣,公民與媒體的合作模式,只建立在「爆料」層次,而沒有更加良性的成長。
新聞環境就像台灣的電視產業,十年間老闆不願投資,節目品質低落、人才外流,惡性循環加劇,但觀眾對於優質節目的需求並未消失,只能向外尋求。
如何遏止媒體環境持續惡化?胡元輝認為,媒體的工會應成為第一道防線,「媒體從業人員的勞動價值和勞動狀況在現況下越來越糟,除非透過工會要求資方重新分配資源,將人力投資在好的報導上,否則只會爛下去罷了。」
1997年成立的老牌獨立媒體──苦勞網,當年創辦人之一的孫窮理也直言,工會必須考慮媒體環境惡劣下的外部問題,「現在媒體會用大量的工讀生來抄網路、改新聞,擴充即時新聞的量。久了以後,老闆難道不會覺得:『我養工讀生就可以做的事,養記者幹嘛?』」不阻止環境繼續惡劣,讓新聞產製重回生產有品質的內容上,或許有一天,記者的工作都將被全面取代。
另一方面,胡元輝認為,一個相對優質的「對照組」,或許可成為刺激主流媒體改善的契機,「像是透過政府以基金會方式提供補助,讓優質新聞能取得資金。另外政府投資公共媒體也是一條路徑。」
而台灣這幾年蓬勃發展的非主流媒體,也的確是對主流媒體弱化的反思和回應,許多重大事件中,非主流媒體的議題設定能力與深度報導內容,都讓它們擴大自身的觸擊率。例如近年因為食品安全議題,讓深入報導農業、食安的非主流媒體「上下游」受到許多重視。非主流媒體選擇以相對有限的人力資源,深掘議題各種面向的報導方式,逐步建立起品牌的獨特性和支持度,走出不與主流媒體搶攻流量的路。
孫窮理分析,「近幾年台灣幾個非主流媒體的募款能量,加上近期出現以群眾募資方式成立的新興媒體,加起來幾乎能得到新台幣1千萬上下的資金。而要能對主流媒體產生壓力,就要看非主流媒體有沒有能耐撐起這片市場,並且擴大募款能量。」
不過孫窮理也提醒,近年的重大社會爭議,雖然讓非主流媒體的能見度提升,但也標示出非主流媒體與政治版圖變動間的因果關係──對於執政團隊的不滿,反應在支持深入報導政府缺失的非主流媒體上。但是,若當2016年政黨再次輪替後,非主流媒體是否還能獲得支持,抑或在議題上是否還能維持一貫的批判立場,都還有待觀察。
當然,不論是強化工會談判能力,或者提升非主流媒體的影響力,仍需要時間經營;只是,現時媒體高層不願投入資源,媒體環境持續惡化,卻已刻不容緩。劉昌德感慨,新聞環境就像台灣的電視產業,十年間老闆不願投資,節目品質低落、人才外流,惡性循環加劇,但觀眾對於優質節目的需求並未消失,只能向外尋求。如今新聞產業也已走上影視產業這條血淋淋的路。能否捱過寒冬,多數記者心中早已不敢抱着期待。
(為了保護消息提供者,本文多數受訪者採用化名,特此向讀者說明。)
過了五年,媒體依然雇用工讀生寫即時新聞,不用採訪不用到現場,只需要改出自己版本的新聞。被網路流量、臉書演算法掐死的新聞,如何產製好新聞?先擺脫臉書吧。
過了兩年,台灣的媒體還是一樣的亂。